直到嬰兒的哭聲逐漸淡去,穆崇真超級難看的臉色才慢慢平復、緊繃的線條逐漸鬆弛,翻出淡煙,藍慕華幫她點上火。
一時之間氣氛變得有點僵。
穆崇真自虐似地拚命煙吐霧,臉上表情變化不定。
「他一哭我頭就痛,頭一痛我就抓狂。」
「偏頭痛是老毛病了,短時間內也醫不好。」藍慕華眉心緊蹙,憂慮地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如二十四小時托嬰.讓奶媽照顧小勳勳算了。」 「你以為我捨不得花錢?」穆崇真氣哼哼道。「依我的意思,小鬼生下來就丟給奶媽照顧,偏偏他老爸不肯,死克平常脾氣好到沒個性,拗起來活生生就是一頭驢,我怎麼求都不聽,能怎麼辦?」
「老年得子,也難怪教授捨不得。」 小勳勳活潑可愛,藍慕華也很想綁他回家自己養,何況是年逾六旬的教授?何況是他的親骨肉?
「早知道養孩子這麼苦,死鬼的財產再多一倍,我也不生。」穆崇真一副被騙慘的模樣,呼出一口煙,「真不上算,虧大了。」
藍慕華微微地蹙了一下眉,輕聲說道:「崇真,不要把小勳勳當成二億新台幣的替代品,他是你兒子呀。」
「我嫁給死鬼本來就是為了錢。」穆崇真滿臉不屑,笑容中更是充滿了譏嘲:「既然被人講得那麼難聽,我何苦白擔這個虛名?趕屍族除了錢六親不認。死鬼在法律界的影響力也讓我足足少奮鬥三十年。」
遠觀法律事務所是亞洲首屈一指的大型律師事務所,一字排開四百名律師,誰沒有兩把刷於?若非所長夏振剛的恩師恰好是她老公,穆崇真搞不好到現在還在替資深律師遞茶跑腿。
「不管別人怎麼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藍慕華沉著臉指責道。「不分青皂白就說人家有錢有勢即相識,無財無勢即路人,那些記者不怕爛舌頭嗎?」
工作多年早就學會把真實情緒裹得密不透鳳,就算在至交好友面前,穆崇真也不肯輕易收起扎人的尖刺。
「當事人都俯自認罪了,你還管我辯護幹嘛?這麼無聊,一定每天閒在家裡沒事幹吧?」
藍慕華溫柔地微微一笑。崇真每次被戳到痛處,就用攻擊別人來模糊焦點,她才不上當。
最近攪得她天下大亂的某位仁兄,也有這種要命的壞習慣。
好端端地怎麼又想起他?
藍慕華哀嚎出聲!誰來告訴她,怎麼樣才能把腦子裡滿口髒話又頑劣不堪的影子趕走?
「我說小藍啊,你就趕快找個男人嫁了,生個娃娃讓自己忙一點,省得老是管我的閒。」穆崇真調侃道。「女人年輕時像籃球,人人搶。過三十就變成排球,人人推。老了變成足球,人人踢。」
藍慕華敏捷地反將一軍。「人人踢才不是最慘的。像你經常動怒。像躲避球,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你……」
穆崇真臉上不見一絲氣憤,反而比較像是發現新大陸。
溫良恭儉讓集天下美德於一身的小藍,何時也向下沉淪了?
藍慕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崇真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藍,你是不是有事沒跟我說?還是認識了新朋友?快快給我招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個說謊細胞的藍慕華跳了起來,紅著臉否認。「沒有!絕對沒有!」
此地無銀三百兩,沒有才怪!
幾條線索就能勾勒事發經過的穆大律師,一眼看芽藍慕華的偽裝。
「是嗎?怎麼我覺得你有意隱瞞?」哼哼兩聲冷笑是嚴刑拷問的前兆,必要時穆崇真不排除刑求取供。
藍慕華知道大勢不好,連忙分散偵察官的注意力。
「前幾天我遇到家慶學長。」
一擊奏效,穆崇真心思合開了去。
小藍怎麼會遇到他?不期而遇?還是有心安排?
竭力按定突突亂跳的心,穆崇真若無其事地隨口問道:「李家慶?好久沒聯絡了,他還好嗎?」
藍慕華笑而不答,喝了一口莉亞沖泡的伯爵花茶,佛手拍酸酸甜甜的香氣在鼻尖流連不去。
防守最好的方法就是反擊,這是某位仁兄教她的招術。
由此可見,壞人也不見得一無是處。
穆崇真沉不住氣,問道:「 他結婚了嗎?生小孩了嗎?結婚也沒通知我一聲,真不夠意思。」
話說回來,為了避免造成彼此的尷尬,她的結婚喜筵也沒邀請李家慶,這個罪名似乎有點牽強。
「我的紅包一定會比別人的更有份量,他……」
「你不要自間自答好不好?」藍慕華駁斥道。「李學長才沒有結婚!人家現在是電子新貴,事業經營得有市有色,要什麼樣的大人沒有?他為什麼過了適婚年齡還不娶?為了婉拒相親假局而傷透腦筋?」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在那個杜鵑花怒放的季節,他用紅白粉三色花朵排出一生的誓言,至今未變。
往事湧上心頭,穆崇真黯然不語。
要經過多少年的歲月,要承受多少無情的傷害,他才學得會放手? 「學長說,當年他只有一顆愛你的心,現在他有房子、銀子和車子,對你的心意依然沒有改變。」
穆崇真清清亮亮的眼眸中,閃爍著無可掩飾的脆弱。
「我已經是有老公有小孩的人了,你還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藍慕華柔聲說道:「因為我相信,那個崇尚愛、自由與和平的小小精靈,還活在你心中。」
穆崇真歇斯底平地笑了起來,笑到氣都喘不過來還止不住。
「拿波西米亞精神形容趕屍族,太荒唐了!」
「不要開口閉口趕屍族。」
藍慕華脾氣湧上來,也不是好說話的。
「連在我面前,你也不說真心話嗎?你嫁給教授,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他對你真的很好。」
教授學識淵博,談吐詼諧風趣、個性溫柔體貼,對穆崇真千依百順,這是當年李家慶做不到的地方。
穆崇真接連深呼吸,撫平轟然作響的心跳。
「我跟他注定有緣無分。」
好像也不能這麼說,他的闖王祖宗可是逼她自縊於煤山的罪魁禍首,不是冤家不聚頭呀。
「緣分這種事很難說。」藍慕華不以為然,問道:「家慶學長說他永遠等你,你怎麼說?」
強忍心痛,穆崇真慘然道:「太遲了。」
「真愛永遠不嫌遲。」藍慕華一針見血地分析道:「教授對你,憐由於愛。如果你堅持離開,他不會為難你的。學長也不會介意你的過去。」
穆崇真卻不那麼樂觀。
李家自有李家的規矩,獨生兒子的婚事,更是非同小可。李家少夫人的名號,家世普通的黃花閨女尚且頂戴不起,更何況是別人的下堂宴。
長長的睫毛不住震顫,穆崇真低聲問道:「他也是基督徒,勾引別人的老婆不怕下地獄嗎?」
藍慕華的聲音顯得又遙遠又清晰:「學長說,有你在的地獄,對他而言,就是天堂了。」
穆崇真以為自己已經沒有眼淚了,止不住的淚流滿面。
* * *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冥暗的夜色掩去白晝坑坑疤疤的容貌。夜晚的台北一向比白天美麗。
壁上的鍾結結實實敲了七響,一般上班族早就打道回府,有老婆服待的老爺大搖大擺地享受熱騰騰的晚餐,打光棍的單身漢卻只能隨便搞碗泡麵充飢,窩在沙發裡看電視。
不過,曾經在雜誌社做過事的人都知道,截稿前一天沒有準時上下班的權利。通宵達且是常有的事,做不完甭想閃人。
「遠哥,存稿先借我應應急。」
孫祥飛打躬作揖,只差沒雙膝落地喊爺爺了。「明天就要出刊了,今晚再交不出稿子,老大鐵定剁了我餵狗。」
雷鴻運按下傳送鍵,將稿子傳出去,剩下來的編輯整理輪到美編去頭痛,沒他的事了。
「狗也是很挑的,你的肉它們才不屑吃。」
一群忙得轉陀螺似的同事哄然附和,打落水狗他們最會了。
「鴻遠的文筆是你龜孫子掰得出來的嗎?少臭美了!」
孫祥飛哀求道:「小弟上有高堂、下有稚齡女兒,老婆肚子裡還住一個不小心中獎的肉球。如果總編大開殺戒,餓死我事小,難道剛一家老小陪我喝西北風嗎?遠哥,你行行好……」
他忙著打躬作揖,沒發現同還突然變得異常沉默。惡性不改的同要埋頭苦幹,嘴角流露出嗜血的興奮。
總編大人的聲音幾乎是才從冰窖裡傳出來,凍得人透骨沁涼:「你改名叫阿斗算了,沒出息日會求鴻遠罩你。」
雷鴻遠托著下巴,興致盎然地觀賞總編對孫祥飛飽以老拳。在這裡,只要不鬧出人命,任何尺度都縣被允許的。
「老大.找我有事嗎?」
總編歇手,瞄了眼後上的掛鐘,冷笑著下達最後通牒。「十二點前我要看到稿子,用屁眼擠也得擠出來,否則你就從頂樓跳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