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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采芹

  第二章

  台灣嘉義縣六腳鄉六南村

  呂木森才到門口,就聽到他阿母又在嘀嘀咕咕念他阿爸。

  「嫵宰見笑……一年換二十四個頭家……飲飽困,困飽飲……棺籃仔假燒金……」  都是些重複了十幾二十年的老詞,他都聽膩了,難怪他阿爸老僧入定般,任她搬破嘴皮,全然無動於衷。左腳前面一瓶空了一半的米酒,右腳前一堆花生,兩腳中間空地上一地的碎花生殼,呂進財就這麼蹲在屋廊下,右手抓把花生,手心一夾,殼和皮全吹到地上,留下一粒粒渾圓飽滿的花生仁在手心裹,他就這麼左手撈酒瓶,右手花生的,可以在那蹲上大半天。呂木森小時候覺得阿爸吹捏花生的本領十分神奇,蹲在旁邊跟著學,等他要站起來時,兩腿麻得一屁股跌在地上,他阿爸哈哈大笑,他阿母卻氣得破口大罵他們上樑不正下樑歪。她以為阿森年紀小小也跟著喝酒。

  「阿爸。」  呂木森經過阿爸身邊,喊了一聲。  他阿爸眼皮也沒抬一下,也沒任何反應。

  以前,很久以前,他阿爸不是這麼冷漠。他十之八九都是醉茫茫的,可是他對阿森很好。他不大說話,但有好吃的都揀出來給阿森。有了錢先買東西給阿森。多半是漫畫書、筆記本和鉛筆之類。剩下的錢才拿去買他心愛的米酒。不過他買東西給阿森,都特別叮嚀不要給阿母看見。

  阿森從小就愛看書,可是家裹太窮,沒法讓他上學,而且他記憶中,他們老是在搬家,幾乎難得在同一個地方住上超過三個月。

  阿森小時候只能把眼睛貼著門縫,眼巴巴地看其他小孩背著書包,嘰嘰喳喳,成群結隊去上學。他很好奇學校到底是什麼樣子,一定是個很好玩的地方,因為那些小孩每天放學時,個個都蹦蹦跳跳,開心得不得了。他問阿爸,阿爸沒答理,一臉的悶悶不樂,但第二天出去回來,就給阿森買了一本<<小人國>>。那是他擁有的第一本書。阿森高興極了,也很驚奇。因為他沒上過學,可是他發現可以讀書本裹的注音符號。阿森央求像別的小孩一樣去上學,挨了阿母一頓臭罵,從此再不敢提起。

  每隔一些時候,阿爸會悄悄問他上次買的圖畫書看完沒有,他總忙不迭點頭。不久他就會在枕頭底下發現一本新書。後來阿爸發覺阿森用一小截撿來的鉛筆,跟著書本,一筆一劃自己在紙上練習寫字,又給他買了鉛筆和練習簿。

  這一直是他們父子間的秘密。阿森記憶裹,阿爸本來就不多話,最多阿母嘮叨得太久,耳朵撐滿了,才大聲吼幾句三字經。而後年歲越大,他越沉默,連阿森也不大搭理了。大概裝聾作啞最後成了習慣吧。呂木森走進廚房,把便當從塑膠袋裹拿出來。「阿母。」自很久以前開始,他叫她便只為了不叫好像不應該。最初她會回一聲:「我沒那麼好命。」  後來索性不理睬,偶爾心情好,會冷冰冰「嗯」一聲。阿森倒無所謂。他是在阿母的冷眼冷言玲語中長大的。她看他若肉中刺,因為他是呂進財不知從哪帶回來的。阿爸帶他回家那晚,阿森依稀記得,阿母發了瘋似的和阿爸大吵一架,非要他說出那個狐狸精是誰,及他既然和別的女人生了個已經四歲的兒子,幹嘛還娶她?阿爸什麼也沒解釋,吼著命令她收拾東西,他們連夜搬了家。後來又搬了無數次,都是匆匆忙忙的,阿爸臨時決定,說搬就搬。

  不知什麼原因,阿母始終沒生孩子。二十幾年了,她有時還會為阿森的出生來歷和阿爸吵,從來也吵不出結果。阿爸要嘛根本不吭聲,再不就是×××的罵上一大串,然後喝個爛醉。阿母要是還不甘休,他就揍她一頓。當然倒楣的是阿森。他們吵過後的連續幾天,他去上工就沒便當吃,等他下工回來,阿母丟一大堆雜活要他做,做完才有剩下的冷飯菜裹腹,阿爸只要有酒喝,什麼都不管不理。阿母如何待他,阿森從來也不說。只要他們不吵架,她不歇斯底里的瞎鬧,鬧得阿爸酒喝得更凶,天下就太平。阿森常覺得阿爸不是阿母口中醉生夢死的酒鬼。酒精麻痺的只是他的反應,他心裹其實心事重重。或許阿爸為了無能也無力改善家裹的景況,感到沮喪吧!

  阿森長大後,深深體會沒有學歷,到哪或做任何事都矮人一大截的痛苦。阿母一直持續的接些加工在家做,不管他們搬至何處,住多久,在阿森十四歲開始去工廠做工賺錢之前,家裹的所有開銷,就靠她做加工的微薄收入維持。所以她脾氣壞,阿森很能諒解。他不瞭解的是阿爸甚至試也不試出去找份工作做。他也不知道阿爸帶他回家以前是做什麼的。事實上,阿森對自己四歲以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阿爸只告訴他,他親生的媽已經死了。至於為什麼死的,她是怎樣一個人,他不說,阿森也完全不記得。或許他親生的媽死了,阿爸太傷心而變得一蹶不振,不事生產只知買醉,想看看酒精能不能把他毒死。那就難怪阿母看到他眼裹就跟生了釘子似的。

  自己把便當洗了,阿森問阿母有沒有事情要他做,她不理他,他便知趣的出來,蹲在阿爸旁邊。「阿爸,」他依然文風不動,不過阿森知道他在聽著。「工廠又走掉了好幾個人。」他拾起一片花生殼,挖著指甲縫裹面黑烏烏的油潰。工廠裹的機器老得連加油都快推不動了。「上個禮拜阿田回來,大家差點認不得他。他穿著西裝,頭髮抹了鞋油似的,亮光光的。腳上那雙皮鞋比頭還亮。」他阿爸灌著酒,往嘴裹扔著花生,眼睛木然盯著前方。

  「他們都說要去台北。」

  呂進財喀啦又捏碎一把花生。

  「我不是羨慕阿田的打扮啦,不過我……阿爸,我也想去台北。」

  呂進財嗆了一口酒。「干!」  他灰蒙無神的眼睛轉過來了。「台北有啥米好?  」「我想多賺點錢,你和阿母也好過好一點的生活。」

  「干!現在的生活哪裡不好了?」  「阿母不能再做加工了。她年紀也大了,做那些手工很傷眼睛。還有阿爸你……」「  哇?哇按怎?你賺了幾年錢,給我買了幾瓶酒,憮甘了嗎?想走了嗎?干!莫怪你阿母常常說飼你未輸送肉飼虎。」  阿森皺了眉。阿爸從來沒用這種語氣對他說過話──彷彿他是這個家裹養的一條狗。「我不是這個意思,阿爸……」

  「那莫你啥米意思?未去台北,免肖想啦,除非我死了。」

  呂進財繼續喝酒,不再理他。阿森看著阿爸握著酒瓶的手顫抖得幾乎沒法把瓶口對準嘴巴。他不明白阿爸為什麼氣成這樣。一口氣把剩下的酒統統倒進嘴裹,呂進財讓辛辣的酒精沖掉腹中絞縮的罪惡感和恐懼。差不多了,他想。怪不得最近眼皮直跳,該來的終歸要來,但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也許這裹不能再住下去了。可是他實在搬家搬怕了,也躲累了。

  他還能躲多久,藏多久呢?

  ★※★※★※

  台北

  「怎麼樣?  有消息了嗎?」

  「確定他在紐約,可是就是看不到他人。」

  「廢話,我當然知道他在紐約。美國其他城市幾個『關氏』機構我都徹底清查過了。聽清楚了,『我』徹底清查的。現在給你個主要目標,不過叫你把人找出來你都找不到。」

  「康乃狄克的別墅,曼哈頓的洋房,我都雇了人二十四小時監視看守,關輅一次也沒去過這兩個地方。我實在想不出他會住在什麼地方。上個月他老頭來,兩邊都住了兩晚,也沒見關輅出現。老頭來,不可能不和他兒子見面。我在想……」

  「想個屁。你的腦子除了花天酒地、女人和賭博,就是一團豆腐渣。當年要不是你盡顧著泡那個女秘書,把那麼重要的事交給一群不中用的混混,也不至於給我留下這麼大一條尾巴。」

  「你當初只交代把人在開會之前帶走,關他個幾天,讓他老子屁滾尿流一下,分分他的心和注意力。我不過是想,看一個小鬼哪裹用得著我親自出馬?我哪兒知道那群混蛋弄到錢以後居然把小鬼一扔,撒腿跑了?」

  「你這一套我已經聽膩了。要不是看在我們有親戚關係的份上,你今天還想有口飯吃嗎?  」

  「我已經盡全力想將功贖罪了。這麼多年,我不是一直都配合你,聽你的吩咐,到處幫你找那個小子?」

  「你可別搞錯了,你是在幫你自己的忙,少來跟我賣人情。這二十幾年你從我這拿的還少嗎?」

  「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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