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住他的手。她強壯有力的抓握嚇了他一跳。「有用的,輅輅。不要讓爸和我的死變得不值得。你要回去,回家,回『巨霆』。找出那個害得我們分散二十幾年,又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的人。」他困頓的晃晃頭。「我做不到,我……什麼都不會。」
「你能。我會幫你。我留下來就是為了要幫你。」
關輅看看她堅決、堅定的握著他的手。「你這一個多月為什麼沒來找我?」她放開他,雙手平放膝上。「我去找媽了。」
他眸光一閃。「媽還活著?」
「嗯。可是……」她沉重地歎一口氣,「她在療養院,神智不清。」
他吐了句他以前學來的台語三字經。
關軫聽不懂,不過她猜得出那不是好話。她得先幫他改掉他說話的土腔,她想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媽在療養院多久了?」關輅問。
「我初去美國的時候,媽也去了。去那邊陪我、照顧我。」
「你去過美國?」
「你失蹤後,爸就帶我離開台灣,把我安頓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他告訴所有的人,他把我們倆都送到美國去了。我是在那邊長大的。我十六歲那年,媽身體不好,爸接她回來,從此以後我再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我本來也以為她死了。」「爸難道沒有告訴你媽的情況?」
她搖搖頭。「我最後一次見到爸,就是他帶我去美國的時候。以後我只和他在電話裡說過話,而且都是他打給我,我不可以打給他。我有事要找他,由我的貼身護衛代我和他聯絡,他再打電話給我。」匪夷所思,關輅皺眉想道。「貼身護衛?」
「啊,一言難盡,以後慢慢告訴你。」關軫拍拍他的手。「我也要聽聽你這些年的生活。」「啊,一言難盡。」他學著她說道。
兄妹倆一起站起來。然後他們同時伸出手,緊緊握住彼此。
「我實在很難相信你是個女孩子。」他搖搖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不說你的外表,你這雙手比個男人還有力。」關軫淡淡地笑。「我告訴過你,為了把我變成男人,爸讓我受了許多嚴厲、嚴格的訓練。」
關輅心疼地捏捏妹妹的手。「軫軫,如果能夠補償……」
她搖頭阻止他。「又不是你的錯。爸也沒錯,他盡了全力保護我的安全,除了自由,我擁有一切。」「那怎麼會……你怎麼會……」
「遭人暗算?」她說得好像那是個笑話。「我遇害的前一晚,作了個夢。夢見你回家,在大門外徘徊不敢進去。你失蹤後,有個人拿了他們找到的你被綁架時穿的衣服、褲子和鞋子來給爸,上面全都是血。」「所以你們都相信我死了。」他接道。
「是啊。」她搖他的手,快樂的笑著。「可是我心裡一直不願意相信你死了,有好多年,我天天祈禱夢見你,求上帝指引我,帶我去找你,結果一次也沒有實現。」當她終於夢見他,正是關輅忽然拾回記憶的時候。他們交換會心的一笑。然後關軫告訴他,她如何興奮、激動不能自己,忘記了一切,走到屋外,而遭狙擊。但她略去了和琬蝶在一起的一段未提。
「我可以抱抱你嗎,軫軫?」關輅問。
關軫傾身伸開雙臂,兄妹緊緊擁抱,同時淚傾如注。為他們太遲的重聚,為他們慘死的父親,為在療養院的母親,為關軫的犧牲,他們抱頭痛哭。但眼淚和傷痛換不回已發生的一切悲創,關軫首先退開,擦去眼淚,眼底是一片堅毅。關輅反倒茫然而無助。
「真正應該死的人是我,軫軫。」
「千萬不要說這種話。」她嚴厲的斥止他。「爸為了你我的安全,忍痛二十幾年不和我見面,就怕人察覺我的行蹤。我所受的一切都為了你。媽也是。你是我們唯一僅存的希望了。」「我從來沒上過學,我識得的字數都數得出來。我在一個總共不超過十戶人家的鄉下長大,除了在工廠做技工,你現在看到的是我這輩子的第二份工作。」他想起他所聽到所有關於關輅的傳說,現在他明白他們說的其實是關軫。「我沒法為關家或關家的事業做任何事,軫軫。我只是個鄉下粗人。」關軫沉思地望著他。過了半晌,她把手堅定地覆上他的。「不要擔心,輅輅。有我在,我會幫你,我會和你在一起。」他狐疑地看她。「怎麼幫?你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我旁邊指點我,人家……」他頓住。「別人看得見你嗎?」「不,只有你看得見我。」
「那就是了。只有我看得見你,可以和你說話。別人看在眼裡,會以為我是瘋子,老是自言自語。」關軫柔和、安撫地笑。「我說了,你不要擔心,我會有辦法的。」接著她面容變嚴肅。「可是你必須即刻離開你現在的工作,回家,回公司去。那邊自從爸爸一死,立刻亂成一團,再遲就來不及了。」關輅倒不擔心他的工作。他惦記的是明天和唐琬蝶的約會。
忽然,關軫變了臉色,變得冷峻而嚴厲。「你不能等,令天就離職,晚上和我一起回家,明天你就要到公司露面,多一天都不行!」「軫軫……」
「不行……」她飛快起身,快得他甚至沒看見她移動,她已經站到另一邊去了。「就是今晚,你非回去不可!」他還在猶豫,她的表情突地又變得柔和而溫暖,「輅輅,不要讓我和爸死不瞑目。我都不知道他不安的靈魂去了何方。我找不到他。我想他和我們之間不像我跟你有道聯繫的力量,他不知道飄到何處找你去了。你必須回家,輅輅。你不忍心爸的魂靈無所歸依吧?」關輅歎一口氣,站了起來。「好,我令晚和你回去。」
★※★※★※
「小妹八成又戀愛了。」
唐飛一說,他父親唐謙,母親紀梅,同時一個從報紙後面,一個從手上打著的毛衣抬起頭。「什麼叫『又』戀愛了?」唐謙問。
坐在父母同坐的長沙發對面的唐飛,長臂成大字形搭在沙發背上,兩條腿長長伸到前面,交疊的足踝搖來晃去。「就是她又戀愛啦。」他說。
「這個『又』之前,是什麼時候?跟誰呀?」紀梅把棒針放下,熱切地問。唐謙好奇地看妻子。「孩子們的媽媽,該關心、好奇的是這個『又』是跟誰,不是之前。」「嗟!之前一定是在美國嘛。這個『又』當然是最近的事。近的可以慢慢問哪。」唐謙揚揚眉。「咄,有道理。」於是他也問兒子,「那麼那個之前是誰?」「父母大人,你們二老本末倒置了。逝著如斯不可追。追問美國那個做什麼?她回來一字不提,顯然的那段情已經結束了。現在才是重要的嘛。」「嗯,也對。」
「牆頭草。」紀梅嗅罵,笑拍丈夫一下,對兒子說:「你才輕重不分呢。小蝶從美國回來,整個人都變了……」「哪變了?我看她挺好嘛。」唐謙搶話。「變漂亮了倒是真的,越來越像她玉樹臨風的爸爸。」「別鬧啦。」紀梅又拍他一下,繼續說:「表面上她跟沒事人似的,她一聲不吭的自己療傷,不說出來教我們跟著難過而已。」「哇塞,」唐飛喊,「看不出來,老媽還有第三隻眼。」他指指心臟部位。「長在這。」紀梅瞧他一眼。「誰的心眼也沒你多,可就誰你也看不上眼。」
唐飛舉手作投降狀。「怎麼九轉十八彎的拐到我這來了?」
「好,言歸正傳。」唐謙立刻出面救兒子下台,問妻子,「你的重點是什麼?」「她『之前』受了傷害,這個『又』一開端就會吃虧……」
「我懂了。」唐謙又搶話道:「想愛又怕再受傷害。
「怕是傷害已經造成了。」唐飛說。
「所以我問你跟誰呀。」紀梅說。
「你問的是過去式,我哪知道?」
「停!」唐謙舉起一隻手。「別玩交叉問答了。唐飛,把話說明白點。」
「很明白啦。她剛才回來,把一盒壽司、一盒煮好的水餃、兩罐可樂,往冰箱一擺,回房間去,唔,像老媽說的,回房間去關起門自己療傷了。」
「小蝶回來了?」紀梅將腿上的毛線和織了一半的毛衣往旁邊的沙發一堆,站起來。
「別急,媽媽。」唐飛拉住她。「她那脾氣,她不想說話,你敲破門也沒用。讓她靜一靜吧。」
紀梅只好坐回去。「她回來多久了?不是說令天下了班要去找個朋友,晚一點才回來嗎?」
「你和老爸出去散步沒多久,她就回來了。」唐飛說:「我跟她鬧著玩,說她正好回來幫我洗碗,她理都沒理我。」
「這個人,她這個朋友,你見過嗎?」唐謙問。
唐飛聳聳肩。「沒有。」
「這怎麼叫『又』戀愛了呢?」紀梅急道:「樹葉都還沒有晃,風就停了。」唐飛笑起來。媽媽對事情總有她一套奇妙的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