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初露時,他張開眼睛,發現自己坐在路邊打了一會兒盹。他揉揉眼睛站起來,望向通往「雲廬」的路那頭。他昨晚作了個好奇怪、好詭異的夢。他的胃咕嚕咕嚕地吵著。他摸出口袋裡剩下的錢。他不能再迷迷糊糊待在「雲廬」外面,思索如何尋他的身世之謎。他得去找份工作,找個住的地方。也許安頓一陣子後,他可以再回來看看。問題是,台北這麼大,他不曉得他該往何處去,及他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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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蝶下了計程車,匆匆跑向「民生」戲院,一面看看手錶。其實從東區趕過來的途中,她已經看表看了十幾次,她遲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鐘,電影早就開演了,就算她哥哥還在約好的地方等她,少不得又要敲她一頓「丫丫」的牛排。這還是小事,花掉她三分之一的薪水罷了,要聽他嘮叨個至少半年,才會教她抓狂。急切間,琬蝶差點在跨過通道時絆一跤。她本能地伸手抓住就近的東西以平衡重心。那是個木梯。她抓著它時,搖晃了它一下。「喂!」梯頂上的人朝下喊了一聲。
「對不起……」琬蝶仰起頭,聲音卡在喉嚨裡,血色迅速自她臉上褪去。梯頂的男人僅瞄了她一眼,回去繼續他的工作。他一手提著個油漆桶,一手拿著支筆刷,認真、謹慎地在電影廣告牌上一筆一劃修補上面的字。他那麼像他,又那麼的不像他。不像的是他沾滿五顏六色油漆的工作服,腳上同樣染滿色彩顏料的膠鞋。及他的工作。關輅什麼都可能是,但絕不會是畫電影廣告的工人。
而且關輅已經死了。死在她懷裡。她還親自捧著他的骨灰罈回台灣,把他的魂靈送回他家,正巧不幸地碰上他父親同時遇害,家裡正在辦喪事。她沒有進關家。她甚至沒有下車。
「我想你到這裡就可以了。」凱文冰冷地自她手上拿走關輅的骨灰罈。「你和他非親非故,進去不方便。」
她在美國再三懇求,才得到允許和他們一起帶關輅的骨灰回來,讓她最後再陪他一段。她知道凱文說的沒錯,她和關輅緣盡於此了。此外,她總覺得關輅的死是她的過錯。若他家人問起,她如何以對,如何以答?
她不怪凱文充滿責怪和恨意的眼神。她的自責和罪疚更深。關輅的影子深印在她心中,她不曾試圖忘記,因為她知道她不可能忘得了。似乎他死後,她的一部分生命也跟著他走了。她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懷念他的東西,只有緊緊守住他們在一起短暫的一個多月的回憶,把那每一天、每一刻的點點滴滴,封上一層臘,封在她的心底深處。
她失神地仰著頭呆望著上面畫廣告的男人。怎麼會有個和關輅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呢?還是她太思念他,眼花看錯了?她無法移開她的目光,等著、期望著,希望他再把臉低下來,讓她再看一眼。彷彿聽到她默默的祈求,或感覺到有人在下面看著他,他真的往下看了,琬蝶的心跳猝然停止。她沒有看錯,是一張和關輅一模一樣的臉,只是他的臉部線條要陽剛些,較男性化。他的肩以乎也寬些。坐在那上面,他的寬肩幾乎擋掉了她視界所及的一片天空。
「幹嘛?」他問她。
琬蝶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長得很像我愛過的一個男人。太……難為情了。她應該道個歉,為剛才搖晃他的梯子,害他差點跌下來,然後走開。可是她捨不得走開,她想多看他一眼。想多看關輅一眼。或者留下個新的、沒有血的記憶。
男人納悶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他下來了。琬蝶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當他落到地面,站住,和她面對面,她有片刻窒息,無法呼吸。面對她的分明是關輅本人,除了那頭過長、凌亂的黑髮,和那身沾滿顏料和油漆的連身工作服。「幹嘛?」他又問,一雙關輅的複製黑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顏料掉在你身上,弄髒你的衣服了嗎?」
聲音不像。他的音調帶著些直率的粗獷,固執但友善。他的國語發音也帶著股閩南腔。他不是關輅。很像,像極了,五官完全一樣,臉型如同一個模子,可是他不是。當然不會是。關輅死了,死在她懷裡,她衣服上染著他的血。
「沒有。」她繼續看著他,依戀地看著他,向後退開。「沒有。對不起,妨礙你工作。對不起。」她轉身走開之前,眼淚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可是她還是微微一笑,也看見了他眼裡困惑的表情。她亡目的往前走,撞到一個人才停下來。正要道歉,那人先吼起來。
「搞什麼啊你?遲到了一個多鐘頭也!太過分了……」唐飛住了口,彎彎他一八O的身高,端詳他一六七的妹妹,兩行淚沿下她的鼻樑兩側,滑下臉頰到她嘴角。「怎麼哭了?好啦,好啦,不罵你就是了。我把票轉賣給另外兩個人了,沒損失,好了吧?」琬蝶舉手抹眼淚,卻越抹越多。它們滾滾而下,像脫閘的水。
唐飛手忙腳亂的掏出手帕為她揩拭。「哎呀,不要哭了嘛,好了,好了,牛排也不要你請了,這總行了吧?」琬蝶抽著氣,設法止住淚水。她一把搶過手帕,捂著鼻子和嘴巴。
「幹嘛?還偷笑啊?」
她用力擤一下鼻子,把手帕放進她皮包裡。「對不起,哥。」
唐飛看著她哭得紅紅的眼睛。「怕我罵你,拿這一招來唬我,你越來越厲害了,明知道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不是故意遲到,復旦橋上出車禍,車子全塞住動彈不得嘛,我能怎麼辦?牛排照樣請你啦。」
「得了,」唐飛環住她纖細的肩往外走。這個唐家的獨一無二千金,可是全家人捧在手心裡疼著長大的。「快告訴你老哥,誰欺負你了?」
「哼,誰那麼大膽子?民生東路方圓一百哩內,有誰不識唐飛的英風颯颯?」
「唐飛的英名遠播自是不用提了,可是你走了好幾年哪,人家可不認得這個標緻的美人是我唐某人的妹妹。」
「可見你名號還不夠響,面子還不夠寬。」她故意斜臉斜眼瞄他。「再不就是你長得太遜,人家想像不出你唐某人能有個如此沉魚落雁的妹妹。」
「我還飛禽走獸呢。」他捏捏她臉蛋。「從實招來,哪個膽大包天的臭小子惹你傷心了?」他們正好走出來到走道,琬蝶抬眼就看到那個畫廣告的男人。他還站在梯子旁邊,看著她,看看她哥哥,又看向她,眼中深沉的深邃表情,一下子就把琬蝶的心魂又牽了去。關輅深不可測的眼睛,如此鮮活的在她眼前。她走出唐飛環著她的臂彎,毫不自覺的走向那個男人。他的雙眸定定銜著她的表情,使她差點忘情的要過去抱住他。她抓住了一絲冷靜,停在他面前。「請問……你叫什麼名宇?」她想知道。她必須知道。她問得冒昧,可是她不在乎。
他眼中又出現困惑的表情。「幹嘛?你認識我?」
唐飛也走了過來,站在她後面。「小蝶,你認識這個人嗎?」
她沒答理哥哥,一逕看住牽得她心口扭絞的臉龐。「不,我不認識你。只是……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看著她半晌。琬蝶覺得她在他的眼裡看到一絲恐懼。「你認識的人叫什麼名字?」他反問。
「他……」琬蝶猶豫著。他不可能認識關輅。何況人已死,告訴他亦無妨。「他叫關輅。」
他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拿在右手的筆刷掉了下去。他彎身撿起來,再面對她時,封閉了所有的表情。「我不姓關,也不認識叫關輅的人。」然後他粗率地轉身,登上了梯子。琬蝶張口想叫他,又閉上嘴,頹然垂下肩。
「怎麼回事,小蝶?」唐飛納罕地問。
她搖搖頭,流連地仰臉上望。那人尊注地工作著,她看不到他的臉了,只看到他長長的手臂緩緩一筆一划動作時,肩臂上鼓起的肌肉,和他寬如壁的背。
第二天上午早場電影開演前二十分鐘,琬蝶又來到同一個地點。她今天比昨天早,因為她希望能在他開始工作前見到他。雖然他有可能昨天已做完他的工作了。她等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最後她想她不會見到他了。當她沮喪地轉身要離開,卻看到他站在建築轉角還沒有開始營業的眼鏡行鐵門邊,定定看著她。琬蝶和他對望了一陣子,鼓足勇氣走過去。他今天臉腮邊和下巴多了一層青髭,但輪廓依然是關輅的模樣。他不打算開口的樣子,琬蝶只好清清喉嚨,先出聲招呼。「你好。」
他點一下頭。「你找我幹嘛?」
她沒料到他問得這麼直接,一時有些尷尬,難以回答。
「我看見你等了好久。」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