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要這一雙,可以嗎?」
「當然可以。」
「爸,這個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下?」
「當然可以。」
他是個好爸爸。他恍惚地想著。一個慈愛、永遠帶著寵愛的笑容的爸爸。自遺像中回望他的一雙眼睛,是嚴肅得幾乎嚴厲的。一張蒼老然威峻的臉龐上,隱隱透著沉重的表情,好像他在擔心什麼事。他的頭轉向樓梯,腳跟著就走了過去。撫過光滑的扶欄,他抬頭往上看,看見一個小男孩,咯咯笑著從扶欄上面開心地滑下來,然後掉進下面一雙等著接他的結實有力的臂彎,他們大笑著。「再一次!再一次!」小男孩要求。
他閉上眼睛,睜開,幻象不見了,樓梯上什麼也沒有。他緩緩拾級而上。到了頂端,他沒有猶豫或懷疑地便轉向右邊走廊,在第二扇門前停住。他慢慢舉手握住門把,轉動,打開。他先看到他自己。一扇和門相對的窗子前面有個鏡子,他就在裡面。
緊接著,他明白鏡子裡不是他。因為那人的穿著和他不一樣。他這輩子從來沒穿得這麼體面過。他更沒穿過那種鱷魚皮似的鞋子。對面那個人的頭髮修剪得很漂亮,不像他這麼亂糟糟的,而且因為好久沒洗而有股子油膩膩的怪味。他第一眼會以為是自己的倒影,是因為那人長得很像他。不,他和他的臉孔簡直是一模一樣。連身高也差不多。「對不起。」他草率地喃哺道歉,轉身就走。
「我等你好久了。」那人說,聲音柔和得近乎哀怨。
他頓住,折轉身。「等我?」
「進來,把門關上。」
他遲疑一下,照做了。他停在門後面,繼續和那個彷彿是另一個他自己的人對面而立。「你……唔,認識我?」他小心地問。
那人嘴邊一抹飄忽的笑。「你也認識我,只是我們好久沒見了,太久了。」他皺皺眉。「我不記得見過你。」如果見過,他會記得。現在他不覺得他們那麼像了,因為對方生了張俊美得不可思議的臉。對面的人讀出他的心事般,柔和地笑了。「梳洗一下,整整裝,你就不會有懷疑了。」「什麼?」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那人開始朝他走來。「這是你以前的房間。這兒是你的家。只是你離開了很久,我們都以為你死了。」他瞪著停在他面前的人。「你是誰?」
「我是關軫,你的孿生妹妹。我們倆是雙胞胎。」
他屏息了片刻,緊盯著再度令他感到恍如照著鏡子的臉,然後瞥向以下的黑色男人恤衫,黑色筆挺休閒褲,男人的皮鞋。最後他盯著自稱他妹妹的人的平坦胸部半晌。他的眼睛回來看著對方。「胡說。」
「我必須打扮得像個男人,因為你不在時,我要假裝我是你。假裝你沒有死。」「假裝?」他聽不懂。「我是活著啊。」
「我很高興。」關軫說,可是語氣卻幽怨、哀愁。「可惜爸沒能來得及親眼看到這個事實,就被人害死了。」他仍然充滿疑問。「你如果是我妹妹,你怎麼會……」
「看起來和你這個名副其實的男人沒什麼不同?」關軫的笑悠忽而苦澀。她轉身走回她先前憑立的窗邊,月光映照下,她的臉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眼睛黑得像無法穿透的深邃的黑洞。「這件事說來話長,簡單的說的話,是我必須開始代替你,成為你的替身之後,我的心理、思想,都接受了嚴格的訓練,到最後我都相信我是關輅,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我的身體也在訓練過程中,受到……任何人皆無法想像的束縛,而不被允許和正常的女人一般發育。」關輅的臉轉向仍站在原處的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沒答腔,不過她知道他聽得懵懵懂懂。望著和自己出生時僅相差幾分鐘,在他們母親腹中密切相連,血脈相親的哥哥,不但活著,而且生得高大健實,再胖一些,碩實些,便幾乎是他們父親年輕時的再版,關軫心中充滿難以言喻的情感。再見他滿眼滿臉的茫然和迷失,一股屬於女性的關愛和溫柔陌生的在關軫體內泛開。她不認識這種女人的本能,它被扼殺太久了。雖然現在面對死而復生的哥哥,她最初的女兒身也無法恢復。
「我……」她哥哥猶豫,不安地頓一下。「我是誰?」
再一次,關軫走向他。「你是關輅。」
「我是關輅。」他訥訥自語,然後問她。「我是關輅?」
「你四歲時被綁架,從此音訊下落全無。但是,是的,你是關輅,我的孿生哥哥。」「綁架?我不記得……」他喃喃回憶著,「我只記得在一間很舊的空屋子裡,我的衣服被脫光了,我想他們怕我跑掉。我好餓,好渴。有一個人,我阿爸,偷偷拿麵包給我吃,給我水喝。另外一個人打我……」他瑟縮了一下。「他要殺我滅口,我不知道為什麼。」關軫──此刻她敏銳、精敏的思維是屬於夾在現實和非現實之間的關輅──眸底精光一閃。「你記得要殺你這個人嗎?他的容貌?你認不認得他?」他努力思索,但腦中一片空白。「不記得。我只記得阿爸。我恢復片斷記憶之後,我知道阿爸是他們其中之一。不曉得為什麼他最後救了我。」「你沒問他?」
他神色陰暗。「他死了。被人殺死的。他和阿母都死了。臨死前,他把這個交給我。還給我。」他修正補充,從又皺又髒的褲子口袋掏出一隻懷表。「是爸爸給我的。他借我戴。」關軫看見他手中的金質懷表,眼裡淚光閃動。「你記得?」
「只有……一點點。」他握緊掌心的懷表,彷拂它能賜予他力量和信心。「可是我不記得這個地方,這間屋子。記憶……也只有一點點,很模糊。」他沮喪、挫折的搖搖頭。「我不確定我是誰。」「你是關輅,哥,你回家來了。」關軫伸出手想握他的手,又收回去,把顫動的手握成拳貼在身側。「我不知道。你……」他再度打量她全身,又搖搖頭。「這好像是個奇怪的夢。」「這不是夢,」她輕聲告訴他。「你回家了。你回來得正是時候。這個家需要你,哥。『巨霆』需要你。」「『巨霆』?」
「我們關家的家族企業。一直以來都是爸全心全力的支撐著它,壯大它,防著不讓……一些人破壞、瓦解它。現在他們等不及了,他們害怕,因為他們找不到我……他們找不到你,又無法逼爸把他們要的東西給他們,而你將會是繼爸之後,出來阻擋他們財路的人。他們無路可走了,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爸和你都殺了。」他困惑地看著她。「你是說有人要殺我?」
她愴然一笑。「他們已經做了。」
「做……什麼?」
「殺你。除掉關輅。對他們而言,關輅已經死了。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殺的不是關輅。」「他們殺錯了人?」
「不,他們沒有殺錯人,兇手殺的那個人的確是關輅,一個關輅的替身。」他皺緊雙眉思考,接著震驚地彈開眉峰,「你……」他猛退一大步,背抵上了門。「你是說……你……」她蒼白的臉浮上奇異的淒然夾著安然的微笑。「沒有關係,哥。你還活著,這是最重要的。」他眼睛張得大大的瞪著她。「你是……他們把你……他們殺了你?」他很輕地問,盯著她的眼神彷彿她會突然間變成另一種不是人類的形狀。她點點頭,表情變得冷漠、冷酷,漂亮的臉陰冷得教人渾身發毛。
「你……你死了?」他仍然無法相信或把她看成女人。而且遽然間,她甚至不是人。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她又點點頭。「不要怕……」
他去抓門把,發現他的手掌是濕的,他的手在顫抖。「你是……是……鬼?」「你不用怕我,哥,我是來幫你的。」
「不!」
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不是很大聲,是不是驚動、吵醒了屋裡其他的人。他知道他必須離開這個地方,這個鬼。他終於開了門,半秒未停地拔足直奔過走廊,衝下迴旋形樓梯,穿過大廳,一路跑出大門。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出大路好遠,才扭頭往後看。什麼也沒有。那個鬼沒有追來,「雲廬」也看不見了。他雙手按著膝,半彎身,急促地喘著氣,他因為跑得太急,呼吸幾乎調整不回來,胸口有些窒悶。他的雙腿發軟打顫,腦部因缺氧而發暈。慢慢的,他在路邊蹲下來。他離開六南村的家時,隨身帶著的簡單包袱丟在「雲廬」外面他露宿的牆邊了。不過是幾件換洗衣服,他不會回去拿了。他不會再回去「雲廬」。他需要好好想一想,雖然現在他還不知道他要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