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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采芹

  火焰忽然地跳進他眼眸,卻仍逐不去深深的陰鬱。「如果我此刻就遇上那個一直想要我性命的人,我也死而無憾了。」驚慌地,琬蝶的手指按住他的唇。「不要胡說。」

  他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回他懷中。這是他第一次採取主動碰觸她而沒有猶豫,他並且緊緊的、永遠不放開她般的擁住她。「謝謝你,琬蝶。」他在她發間低語。

  她想讓氣氛輕鬆些,便仰首對他淘氣地微笑。「謝我也愛你?」

  他笑了,可是眼神是嚴肅的,溫柔而嚴肅。「謝謝你使一具行屍走向復活。」「你學會接受了。」她逗他,然後想起一件事。「你說你乘直升機來的?」「不是來這。我父親在康乃狄克有座別墅,那邊有個停機坪。我從那邊開車過來的。」她張大眼睛。「你?你自己開車過來?你的黑熊保鏢呢?

  「黑熊?」他挑挑眉,而後笑出來。「哦,你是說馬丁。他留守在別墅。」「你沒讓他開車護送你,要他守一座別墅做什麼?」她急起來。

  他居然露出個頑皮的表情。「這叫掩人耳目。」

  琬蝶只一想就懂了。「可是還是太危險。你怎麼可以單槍匹馬開車亂跑?萬一……」她打住,又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凱文剛才來,一臉的氣急敗壞。」關輅必然為了急著來找她,片刻不曾稍停,把馬丁留在別墅,一方面轉移別人的注意力,同時叫他從那邊聯絡凱文。她猜得分毫不差。

  「我是可以打電話到車上,叫他掉頭帶你回我寓所,但是那樣你會覺得我對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說明,「我必須親自來向你解釋和道歉。凱文也該為他的擅自作主和無禮受點教訓。」琬蝶搖搖頭,「千萬不要再這樣了,關輅。你不可以為了我拿你的性命冒險。」「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他凝視她的目光深情而灼熱,有一會兒,琬蝶還以為他會吻她,但她心跳的期待了半天,他毫無動靜。忽然她記起她碰他的手,握他的手,擁抱他時,他僵硬、無措的反應。關輅從未吻過女人,她頓悟。以他的自白,只怕他也未曾被人吻過。他所讀的那些書沒有教他如何接吻。而他生了那樣一張美好動人的唇。只是本能直覺的,她踮起腳尖,嘴唇靠向他的。立即的,他渾身再度僵硬挺直,並在她的嘴唇快要碰上他的時,身子退開。琬蝶縱然尷尬,在看到他漲得通紅,比她更難為情,且不知所措的樣子,她對他生出混合著女性和母性的愛與疼。「你還怕我嗎,關輅?」她問他,半開玩笑的。

  他屈指用指節輕輕畫她的頰。「原諒我。我還不習慣和人太親密,我也……不懂怎麼做。」「我瞭解。」她捧覆住他的手,轉臉親吻他的手指。「下一次,讓你的直覺引導你。很簡單的。」他的黑瞳在她臉上梭巡。「你真的願意和我在一起?不介意和我待在黑暗裡?」他問著,然而又害怕聽到答案。琬蝶忽然明白,她不僅願意和他待在他的黑暗世界,她願意為他粉身碎骨。「你錯了,關輅。你是個很懂得付出的人。你從一開始就處處為我著想。那就是付出。」她柔聲對他說:「是的,關輅。我會和你在一起。你再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在她看見他的淚光之前,他又一次緊緊擁她入懷。

  ★※★※★※

  台灣  嘉羲縣朴子鎮

  呂木森驀地張開眼睛,騰身坐起來,汗珠大顆大顆滾下額頭,淌過他長而卷密的睫毛,他用手背抹掉,因為他怕看不清楚。但他任順著背部和前胸上起伏的肌肉流過的汗游過他的肚臍。他全身汗水淋漓,可是他冷得發抖。七月,即使夜裡,白天的酷熱也還逗留在空氣裡。他卻冷得要命。

  他醒了,他知道他醒了,然而如黑雲般在他睡著後捲來的噩夢,就跟熱悶的空氣一樣,在他知覺裡逗留。那夢真實得每次都嚇得他一身冷汗醒過來。醒了以後,還聽得到聲音。有人咒罵,有人咆哮,他聽不懂,因為他們說的是閩南話。可是他懂閩南方言的。因此很奇怪,夢裡他居然聽不懂。他伸舌舔舔嘴唇。他的嘴唇很乾,口好渴。而且還有夢裡感覺到的血的味道。其實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血,很像血就是了。有點鹹,有點腥。

  他看一眼他旁邊沉沉的熟睡的女人。她其實還是個女孩,十八歲,和他同在工廠做工的裝配員。她身子底下是他早上去上工時穿的襯衫和褲子。她的腿彎了起來,蝦米似的弓著身體。她年輕的胴體在月光下泛著乳白,風吹過來,拂動了她的頭髮。她的臉紅紅的,是滿足的表情。他和她都是第一次。在野地裡,水塔邊小林子裡的草地上,他在他仍一事無成的二十七歲時,失去了他的童貞,也換了一個女孩的童貞。可是他一點感覺也沒有。絲毫沒有愛意,也沒有情慾。他曾自慰過,可是那也不是出於慾望,是一種衝動,需要釋放出體內的壓力和緊張。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多半是那個夢造成的。它每隔一陣子就會偷襲進他的睡眠中,情境泰半相同。

  他看到一個小男孩,全身光溜溜的沒有穿衣服,縮在一個牆角。牆壁上的漆斑斑駁駁,所以他想那是一間很舊的屋子。裡面有些雜碎的東西,沒有傢俱,所以是間沒有人住的空屋。但屋裡有其他人,兩個或三個男人,大聲叫哮吵架。然後男孩變成他自己,赤條條的身體髒兮兮的,嘴角淌著血,臉頰淤紫,大概是被打的。他蜷曲著雙腿,臉埋進腿中間,咬著嘴唇。用力咬著,因為他很害怕,他想哭,可是他不敢哭。那些男人其中之一從隔壁房間走進來,大聲對他吼些他聽不懂的話,走到他前面時,男人硬扳起他的臉,然後他就醒了。

  夢總是到這裡就結束了。呂木森不知道這個夢有何意義,或他為什麼重複的作著這個夢。它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夢裡的脅迫感和隱含的暴力令他煩亂不安。每次作過這個夢的接連好幾天,他老想著那個破布娃娃似的癱在地上的男孩,好像男孩和他有什麼密不可分的關聯。他起來走過長及腰的蔓草堆,芒草刺紮著他的皮膚,但他的感覺集中在乾渴、帶著血味的嘴,腦海裡充滿夢裡似清晰似模糊的影像。

  他一直走到小河邊,彎身用手撈水潑在他汗黏黏的臉上和身上。水涼涼的,但奇異地沖掉了他夢醒後全身的寒意。他再捧一掌水,喝一大口,又捧一掌,再喝一大口,直到他舔嘴唇時,裡裡外外都不再有血的味道。

  他不想回那個女孩身邊,便在河邊坐下,抱著曲起的雙腿。她說她愛他,那女孩,阿蓮。呂木森僅感到罪疚。不是因為他佔有了她的處女身,在這一點上,他覺得他們是扯平了。而是他並不愛她。他已經一連幾天下班回去時,阿爸都爛醉如泥。事實上自從他提起要去台北,阿爸就變得心情極度惡劣。他喝了二十幾年的酒,阿森很少見他醉過,頂多是喝得差不多了,回房間倒頭大睡。醉成那樣,他必然是喝得相當多。

  阿森覺得阿爸是故意的,這樣他就沒有機會再跟他提去台北的事。阿母自然又把氣都出在他頭上,並且又開始翻老帳。說什麼阿爸自從帶他回來起,才開始喝酒,而且酒不離身,越喝越多,簡直把酒當一日三餐外帶消夜點心。念到最後他阿母開始咒罵,對他狂叫:「死死出去啦,X你娘的雜種仔。」

  他令天下了班就沒回去,騎著腳踏車沒目的的在鎮上亂晃,然後騎到廢棄的舊水廠後面,把腳踏車一扔,任意走著。走著走著走到了水塔,阿蓮就在那兒的一棵樹下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她說,有點得意又有點靦腆。

  她跟著他漫步閒走著,爬到水塔上看夕陽,天黑時他在水塔頂上躺下來,看著天暗下來之前就出來掛在天上眨眼睛的星星。他也不知道怎麼開始的。只記得自己就像一望無際的天幕,一無所有。然後她的臉俯到他臉上,遮斷了他的視線。接著她開始吻他的嘴。後來她對他專注的熱情使他暫時腦中空白,他的身體自動反應。事後他只感到空虛。他們連衣服都沒有脫,只褪下褲子。而後他們從水塔上下來,在草叢中走著,摘野漿果吃。她把手塞進他的大手掌裡,他笨拙地牽著她。第二次他們脫光了衣服。他記得他當時暗暗問自己:他為什麼和她做這件事?它除了動作和感官上的刺激,及事後宣洩般的剎那快感,毫無意義。而且當他睡著,做完那件事的疲倦反而把他推入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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