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良暗想:男歡女愛,本是自然之事,怎能說是胡作非為?可是,當一想起佳卉對他哭訴自己懷了研璽的骨肉時,對他來講,情形似乎只比世界末日好一些。
當然,剛開始他也不願相信,但佳卉哭哭啼啼、彷徨無助的模樣又太過反常,教他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
「其實,我也不很明確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研璽顯然沒意會到俊良心裡在氣憤些什麼,即使能感覺到他的不平,也不真的清楚事情到底有多麼嚴重。
俊良沒搭腔,只是用叉子胡亂攪著盤中剩餘的沙拉醬,瞅著粉紅色的醬汁被撥到盤邊,又順著原來的軌跡流回中央。
研璽撥撥額前的黑髮,交疊雙手在胸前,誠懇地解釋,像要請求饒恕一般:「俊良,或許我真的做錯了。」
研璽的確有些懊悔。如果打從一開始便義正辭嚴跟佳卉說個清楚,明白拒絕她,也許早已助她慧劍斬情絲,把感情轉移至真正的有緣人身上了。
然而,話說回來,當初之所以遲疑不決、敷衍應付,何嘗不是擔心因為自己的冷酷而傷害了佳卉?在研璽眼中,佳卉只不過是一個小女孩。他始終相信,她只是一時糊塗,錯把兄妹間的依賴誤認為男女間的愛情。有一天,她會恍然大悟的!
所以,本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人生哲學,研璽不願多說什麼,只待佳卉成熟了、懂事了,就會明白一切。
無奈,造化弄人,事情進行得不如想像中的單純容易,演變成這種後果,研璽自覺不容推諉塞責。他垂首斂眉,一邊忖著,一邊將面前只剩沙拉醬和幾片碎生菜的大圓盤推到一邊。
「大哥,」俊良點了根煙叼在嘴上,低聲道:「本來,這是你們倆的事,我不是當事人,不該插手過問。」他猛吸了一口煙,接下來的話語摻著白煙,更顯得有些撲朔迷離。「但事已至此,我再也無法袖手旁觀了。說明白些吧,我希望……你能……給小卉一個交代。」
「交代?」研璽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俊良,滿臉疑惑。
「你知道嗎?」俊良的理直氣壯頓時變得沉重悵然:「這陣子,小卉常發燒,無緣無故地。」
「發燒?怎麼回事?」
「我也覺得擔心,所以,我幾乎是窮拖猛拉把她押到醫院,強迫她接受最排斥的健康檢查。」
「結果呢?是不是因為季節轉換,溫差過大,著涼了?」研璽彷彿在安撫自己的憂、心。
「我也希望是這樣啊!可是……。」俊良嚥下了話。
「可是什麼?你快說啊!」
俊良狠狠吸了一口煙,又用力吐了出來。「是白血病,就是血癌……。」
「你說什麼?!血……癌?!你在開玩笑嗎?」研璽赫然起身,覆上半個桌面,激動地捉住俊良肩膀,不自覺用了多大力氣。
「你覺得我像在開玩笑?」俊良冷冷地反詰。
俊良這麼做,其實是不得已的。本來,他也不想配合佳卉的詭計,因為他清楚研璽的為人,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又滿腔責任感的人,用不著他們耍這種低劣的手段逼婚,研璽也會為自己做出的事扛下所有的責任。
然而,今天研璽的態度,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沒有俊良預想中的誠懇,俊良當然多少有個底。因為研璽已有了個心愛的女人,雖然除了知道她叫詹天芷以外,其他一概不知,但是他看得出研璽絕對會捨棄佳卉而選擇天芷。
如此,豈不苦了他那身懷六甲的可憐小妹?
不,他不容許研璽這麼做!
於是,俊良終於說服自己擺了這道陣勢。雖然手段並不光明正大,也非全順研璽的意,但正如佳卉說的,等她和研璽成了親,再告訴他迎娶進門的老婆其實是個健康的正常人,識大體的研璽非但不會大發雷霆鬧離婚,反而會感到開心才是!再者,她既然有了研璽的孩子,他沒有理由、更沒有立場推卸責任;更何況婚前緣疏情淺,也不代表婚後無法培養出深情摯愛。
俊良盯著跌坐下來的研璽,拼湊著讓自己心安的理由,六神皆失般地發著呆。直到手中的煙頭燃燒殆盡,剩餘的星點火花灼痛了他的神經,他才像突被打醒一樣用掉煙頭。
「俊良,你說,我們該為她做些什麼?」研璽堅毅的嘴角牽動著無盡苦澀。
「大哥,你聽我說,」俊良傾身向前定定地說道:「不是『我們』該為她做什麼,而是『你』該為她做什麼。」
「……」研璽大概聽懂了俊良的意思,腦中倏地轟然炸開一片渾沌,嘴裡卻默然。
「你還不清楚嗎?你是最能給小卉幸福和快樂的人啊!難道你吝於在她最後一段人生路程對她付出?然後,眼睜睜見她帶著遺憾黯然離去?」好不容易扯完這堆感人肺腑的話,俊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具有如此優異的演技——他竟在研璽後方的鏡中,見到自己虛情假意的淚光。
不過,演戲歸演戲,吐出這些平空捏造的話,心裡難免覺得不安。畢竟,中國人對「死」向來就忌諱,更何況拿來胡說八道。但為了佳卉,他只能選擇這麼做——擔任一手策劃騙局的角色,好讓男女主角雙宿雙飛。
嗯,這個「罹患絕症」的謊言雖然荒唐得可以,卻不失為一個「善意的謊言」,俊良不斷地安慰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然而,研璽卻壓根兒沒懷疑。他相信俊良,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他清楚俊良的個性,他不是那種玩世不恭、信口胡謅的人。半晌,研璽才放下撐在額上的手,眉宇緊緊鎖著愁,一層陰影擴散到臉上,他聲音低沉,彷彿有多麼艱辛。「俊良,你的意思是……要我……娶佳卉?」
俊良沒點頭,也沒搖頭,似乎默認了研璽的試探和猜測。
研璽重重呼出一口氣,緩緩閉上眼。腦中有著滔天風浪,他是一艘失去動力的小船,無力抵抗地陷進狂風暴雨、暗潮洶湧中,就連俊良向他告別,他都毫無意識,恍惚中已與世界切斷了聯繫。
他看見,海上還飄著兩艘小船,同他一般在暴風雨中飄搖欲墜,一艘站著天芷,一艘站著佳卉。
天哪!她們一個青春健康,一個虛弱無助,他該救誰?
他好想、好想有個答案!
☆ ☆ ☆
接下來的日子裡,佳卉仍如往常一般,在研璽身邊纏著、繞著,活力充沛得像只小兔子。
這一切一切,看在研璽眼裡,他比誰都苦!為了怕佳卉承受不了,他處處小心不讓佳卉發現自己的病情,他得強顏歡笑,面對這株即將早調的花蕊。為了逗佳卉開心,他更一改平日對她的嚴格態度,勉強自己營造出事事如意的假象,佯裝已經接納她的愛——完完全全地!
於是,研璽開始刻意迴避天芷。他確信只要再多看她一眼,再多聽她一句,她的一顰一笑,又會攪得他搖擺不定,無法痛下決心愛佳卉,不!該說是「演戲愛佳卉」來得妥當些。
多少個夜裡,他在PUB喝得酩酊大醉,這是他從前不會做的事。但是,唯有藉著嘈雜的舞曲和台上搖滾歌手的嘶吼聲,才能暫時麻痺他整日的虛偽和矯飾,讓他回復真正的夏研璽,然後盡情放肆地大哭一場。
他好苦,真的苦!
但是,他的苦,無處訴,他不能向俊良、佳卉傾吐,更沒有勇氣對天芷開口,告訴她這所有的一切。
今晚,研璽又重複著麻痺自我的夜生活,然後,因為不勝酒力而癱醉在吧檯上。
Mark——啤酒罐上印刻著的大紅字,火辣辣的。
好些個夜裡,在擾攘喧鬧中,研璽就這樣放縱自己,恣意讓酒精滑進乾澀的喉中,想取代佔滿了整個軀體的愁緒。無奈,借酒澆愁愁更愁,酒精的作用褪去後。愧疚、絕望、悲淒、罪惡感,又再度湧了回來。
於是,他被迫一杯一杯地灌,一夜一夜地醉。
或許是好勝心強的天芷,正為了倒數計時的畫展忙碌奔波,抑或是研璽的演技自然,天芷全然不覺他的異樣和彆扭。
總之,身處在這樣荒唐卻由不得自己的日子裡,研璽像是戴了一層面具,演一個不是夏研璽的自己。
然後,他逼著自己做好準備,靜待「那一天」的到來——聽天由命地……。
第十章
春去秋來,日復一日,天芷到日本已經一年了。
寒冬將至,天地間飄搖著皚皚白雪,溶了,又覆上新的。日本的冬天,委實比台灣冷得多。不只對氣候不習慣,天芷對異地的生活也未完全進入狀況。這陣子,她總是不知不覺、毫無因由落下淚來。即使只是佇立在敞開的窗前,當著輕風微雨,也能惹得她無助地鬆開一層層的偽裝,莫名地潸然淚下。或許,不該說莫名,她是用淚在悼念那段逝去卻銘心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