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姑笑了,轉過頭去以英文安撫她道:「沒什麼,瑪莎,我只是在說晴晴瘦了不少。」
瑪莎在這個家的地位非常特殊,在這個家裡,沒人把她當傭人看,她就像這個家慈藹的老祖母一般。
「是啊!是啊!」瑪莎頭如搗蒜般的猛點著,「真是瘦多了,都少了一圈,這怎麼成?」
「所以,就得靠你幫她補回來啊!誰不知道我們的瑪莎煮的東西美味得不像人間所有。」
一頂高帽子戴上去,瑪莎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我馬上去準備晚餐,保證趁珊妮回來這幾天,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說著,連一刻都沒有停留,匆匆的往廚房去了。
這是小姑姑厲害的地方,談笑間擺平了瑪莎的抗議,也讓我沒有拒絕的餘地好好的補上一補──即使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
我丟給小姑姑一個抱怨的眼神,小姑姑則回我一個無辜的神情。
晚餐之前,姑爹回來了,小慕一看到爸爸,馬上撲了過去,像無尾熊攀著尤加利樹般的攀著姑爹,姑爹一手抱著小慕,一手伸向我,笑吟吟的道:「珊妮,歡迎回家。」
晚餐的桌上,是一片和樂的氣氛,小慕的聲音揚滿了整個餐廳,就聽到他軟軟的童音不住的向姑爹說著這一天所發生的事,那顛三倒四的說話方式,逗笑了所有的人。我仍是一貫的沉默,嘴邊卻止不住笑。這世上,也只有小姑姑這裡讓我有真正融入的感覺,而不覺得格格不入。
當初小姑姑的選擇沒有錯,姑爹確實是能和她共度一生的良人,選擇了姑爹,雖然也等於結束了她流浪的足跡,但只要看她現在那幸福的神情,便知道這一切是值得的,我不禁為小姑姑感到慶幸。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我放任自己享受著家庭的感覺,白天,小姑姑和姑爹都有工作要做,我不想打擾到他們,便自己隨意四處走走逛逛。
西雅圖是個美麗的城市,雖然是美國的大都市之一,卻沒有像台北一般擾攘匆促,反而有一股悠閒寧和的意態。
而和台北一樣之處,是這裡受了氣團的影響,氣候不定,四季有雨。
冬季的西雅圖是雪的世界,街道上正飄著雪,一片片飛揚四散的雪花,把西雅圖交織成了美麗的童話世界。
我穿著一身厚重衣物,走在街道上,不由得想起了石維彥。
在台灣,唯一知道我來西雅圖的只有石維彥。在臨去之前,我主動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問:「什麼時候回來?」
「輔導課之前吧!」我答。
從我在他面前放縱情緒的那天開始,石維彥似乎成了我少數親近的人,有時下了課,他會過來接我四處走走,我們都不是善於交際的人,通常彼此間沒有太多的交談,可是相處下來,卻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或無趣。
想來也是荒謬,在那之前,我們幾乎就像仇人,起碼我對他的態度是這樣的,人生果然真的是沒有絕對的朋友,也沒有絕對的敵人。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卻看著我說:「自一開始,我就沒有把你當仇人看。」
「不過,你也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啊!」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面對你。」他道,表情裡有著難解的複雜。
我疑惑的皺起眉,覺得他話中有話。「什麼意思?」
他又閃過了那天我看到的吞吐神情,似乎有什麼話想講,可是到頭來,仍是欲言又止。
「沒什麼。」他像上一次一般轉開了話題。
到底有什麼事讓他這麼欲說難言?我的心裡有些不安,他的身上似乎背滿了秘密,可是,他既然不說,我也不問,我等著他有足夠的勇氣告訴我。然而,自始至終,他卻沒有開口。
在我飛來美國的那天,他送我到機場,臨別之時,他忽然叫住了我,我轉過身,還沒站定,他突然抱住了我,抱得好緊;我聽到他似在對我說,又似在自語的道:「我不會讓人傷害到你的,即使那個人是我。」
我聽得一頭霧水,可是,他沒有給我問他的機會,鬆開手,把我推向入口,微笑地道:「等你回國時見。」
他這舉動讓我的不安更加擴大,我的心好似擺了顆石頭,沉甸甸的懸在半空,落不了地。
我不知道我和他的關係是什麼,似乎是比朋友還要親近些,卻卡在一個曖昧的關口,而我也無意去深究。
經過一處學校時,我不經意抬起了頭,一群小學生正由校門口湧了出來,朝我這邊奔走,邊走邊嬉鬧成一團,完全沒看路,後頭一個看起來像老師的年輕女孩正追了過來,揚聲斥喝著。我被幾個孩子碰撞了幾下,不由得皺起眉頭,這些孩子雖然年幼,但撞人的力道卻不輕,那幾下碰撞差點讓我站不住腳。
校門口又有一批小學生奔了出來,也正要穿越馬路,我下意識的順著他們奔跑的方向一看,馬上感到不對勁,因為一名老婦人正柱著枴杖由馬路的另一頭踽踽走來,我不假思索的衝了過去,但那老婦人已被橫衝直撞的小學生們撞出了行人穿越道,我急忙伸手一抓,總算是抓住了那老婦人的手,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過同方向正行使中的車輛。
這一下避得好險,只差不到一秒,那老婦人便會被車子撞到,那看起來像是老師的女人忙走了過來,連聲道歉的問:「沒事吧?沒有受傷吧?」肇事的小朋友則嚇呆了。
我極不悅的瞪了她一眼,轉向那老婦人,低聲問:「還好吧?」
那老婦人拍了拍胸口,定定神才道:「我沒事。」用的卻是國語。
我並不感到驚訝,在這裡,華裔的移民不少,剛才我早就看出她是東方人,可是在西雅圖,東方人很可能是日本人、韓國人、香港人,或是大陸人,我無法確定,所以才用英文問話。
我尚未回答,那老婦人看了我一眼道:「你聽得懂我講的嗎?」
我這才點了點頭,也以國語道:「聽得懂。」
那老婦人馬上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神情說:「太好了,來西雅圖這一趟,走到哪裡都遇不見台灣人,害我要問個路都不方便;不是說這裡有很多台灣移民嗎?來了這幾天,也不見個人影,不知躲哪兒去了。」她咕噥著。
我聽著不禁有些想笑,到底移民人口是少數民族,況且,華人有華人的活動圈,哪是那麼好遇見的。
號志燈已變了,我忙把那老婦人扶到馬路的一旁,那個不知如何是好的女老師也尷尬的跟了過來,手足無措的站在旁邊,這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肯定是聽不懂中文的,所以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只有緊張的再問:「你們還好吧?」
那老婦人不知是聽不懂,還是不想理她,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逕自對著我問道:「你也是這裡的華裔移民?」
我點了點頭。小姑姑因為天資優異而被美國當局網羅,早就持有綠卡,我的監護人是小姑姑,因她的關係,我也是美國公民。
「美國真的這麼好嗎?一堆人爭著移民到這裡來?」老婦人跟著問,這是移民者與非移民者之間最常爭議的問題,我本來不想回答,但她的神情十分有威嚴,給人一種不能不答的氣勢。
於是,我聳了聳肩,給她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你說呢?」
老婦人橫了我一眼道:「這我可答不來,我又不是移民,我只是來這裡看我的孫女兒的。」
我訝異的看了她一眼,直到剛才,我還以為她是新來的移民者呢!
「我這把老骨頭了,可不想在這時候折騰自己,我所熟悉的都在台灣,跑到這裡來,想說話,可是,要找誰呢?要不是我那個孫女兒不肯回去看我,我還真不想跑這躺呢!光坐飛機就累死我了。」
我聽著,心裡也有些感慨,她所說的,大抵就是移民中的老人所不能適應的吧!因為不知該接什麼,我只有沉默。
「嘿!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話呢!」老婦人並沒有忘了,繼續追問。「美國真的比較好嗎?比台灣還有吸引力?」
「見仁見智吧!」我無奈的答著。
「如果是你,你會想回台灣嗎?還是繼續留在美國?」老婦人追問不捨。
這個問題好難回答,我本不想答,可是那老婦人的眼神卻緊追不捨的盯著我,堅持著非得到答案不可,我側頭想了想,答:「我不知道,一半一半吧!我不打算在美國扎根,但是,美國有我最親的人,我必定會常回來看看。」
老婦人聽了,似乎頗為滿意,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但願我那個孫女也能和你有同樣的想法。」
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的詢問是把我當成了她的孫女。
老婦人點了點頭,沒再詢問別的問題,微笑道:「你是這兩年才移民的吧?聽你的國語倒還挺標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