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裴穎大喊著。
這個景象讓頡密可汗一時怔住,更嚇壞了克烈。
「好痛……」李妍的聲音顫抖,「我……痛……孩子……」下腹部撕裂般的疼痛讓李妍感覺神智逐漸渺遠,她唯一意識到的是——她的孩子正在離開她……「克烈,孩子……」
「你們居然連孩子都有了!」頡密可汗的聲音冷如冰霜,此時他意識不到李妍腹中的嬰孩與他也有著血緣關係,因被背叛的憤怒已然整個佔據了他。
克烈此時無法思考,只能憑著本能行動。他將李妍橫抱而起,飛快地往外衝去,他知道,要是繼續留在那裡,不止孩子,連李妍的命都不見得保得住。
「站住!」頡密可汗厲喝著,但克烈完全沒聽到,只是發瘋似的往前飛奔。頡密可汗看著克烈的背影,憤怒阻斷他的思考,使得他的命令遲緩。「來人!攔下他們!」
對他而言,他們是背叛者,他絕對不能放走他們。
一聲令下,棲鳳宮霎時陷入一片混亂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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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草原上,亮起了如星點般繁多的火把。
雜亂的馬蹄聲響在夜裡,克烈回頭望著身後的追兵,見仍拉不開彼此間的距離,便用力地踢著馬腹,催促馬兒再加快速度。馬兒雖然神駿,但背上負了兩人,終究無法快過後面的追兵,僅是旗鼓相當,維持著一定的距離。
克烈看著身前的李妍,只見她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彷彿感染到她身上的痛似的,他的眉頭蹙得一如她一般緊。他知道,現在的李妍根本禁不起這樣的顛簸,可是頡密可汗派了人追捕他們,他們說什麼也不能停下來。
後面薩爾達率領了人馬一路追趕著克烈和李妍,只見他將手一揮,命令兩小隊朝克烈左右兩翼包抄。
克烈發覺了薩爾達的企圖,便更加快了速度,胯下坐騎似是感受到主人的焦急,奮力將四蹄一放,如箭般向前,自兩側包抄而上的兵士立刻又成為在後追趕。
薩爾達見狀,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微一沉吟之下,他轉頭對身旁兵士喊道:「放箭!射馬!」他下著這樣的指令,為的是執行頡密可汗捉活口的命令,畢竟,克烈已觸怒了父汗,所以對現在的他而言,克烈已經不構成威脅了,故此,他也不必硬要奪走克烈的生命,擔當一個殺弟的惡名。
語聲方歇,數十道弓立刻擎起,霎時飛矢如蝗,只只急竄向前,朝著克烈的坐騎集中攢射。
箭落如雨,克烈只覺胯下馬兒突地一矮,反射性地,他抱緊了李妍跳開,以免被壓在馬下;但箭矢無眼,此時一支飛箭朝著他們射來,克烈閃避不及,只聽得一聲風響,接著便感到背上一陣刺痛,湧起灼燒的痛感爬滿了他的背部。
克烈發出一聲悶哼,膝蓋不由著地。他強忍著痛撐直雙腿,仍是緊緊地將李妍抱在懷中,用盡了最大的力氣跑著。
現在他們在哪裡呢?背上有著濕黏的觸感,克烈知道他背上現今必是血流如注,所以他的腦袋才會這麼昏……他感覺意識正逐漸剝離,可這是不能被容許發生的事,因此他用意志力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但腳步在此刻已顯跟蹈。
恍惚間,克烈覺到自己的視線低了,這才意會到自己膝間的虛軟。回頭一望,只見追兵已然接近,正翻下馬背來捉他們……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克烈重新站了起來,再度往前跑,就在兵士們追趕而上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他身邊,揮刀替他阻住了後面的追兵。
克烈定睛一看,那是他的好友——呼延泰。
「你快走!這裡我替你擋住!」呼延泰對他拋下這句話後,便逕自揮起大刀朝向追兵跑去。
克烈心中暗暗感激著呼延泰,但時間卻緊迫得不留任阿空隙給他向呼延泰致謝。
這時,前方有林木蓊鬱的景象告訴了他——他們所在的位置。
克烈看著在黑夜中看不清全貌的雪山,山頂上永不消融的雪使它像是一片飄忽在黑幕上的白雲……莫名的本能讓克烈抱著李妍向著那座寫著傳說的雪山奔去。
「……我們乾脆就在這裡住下,做一對神仙眷屬好了,就像傳說中的女仙和牧人……」流連的風將過往的話語重現。
在那個雪山之夜,懸掛起無數冰鏡的山洞中,火光暖著李妍的夢囈,搖蕩出一種不真切的虛幻美感。短暫的桃源之夜,情熾的戀人逃避現實地躲入幻想的裡護之中,交換甜膩的誓言,一如長生殿上的明皇與楊妃……看著瀰漫在身周的夜黑,深綠的樹木上帶著潤意,是積雪消融形成的水澤。四面只有風與樹葉摩挲的聲音,追兵的呼喝聲不見了,克烈這才允許自己暫時停下來喘口氣。
自葉尖上滴下的水珠溫柔地喚醒了李妍,她奮力睜開雙眼,卻只一線,而視線也模糊著,但那一點都干擾不了她,因克烈的臉龐早已深深地鏤刻在她的心版上。
「克烈……」她輕喚,若非四周的寂靜,這聲音幾不可聞。
「我在這裡。」克烈握緊了她的手。
「我們……現……在哪裡?」李妍問著,但自鼻中嗅到的樹木清香讓她知道,她遠離了頡密可汗,遠離了樓鳳宮那座精美的囚籠。「沒、沒關係……哪兒都好……有你在……」
「你別說那麼多話,我們在雪山,」克烈將自己的頰貼上她的。「你說過,想留在這座山上和我一起過著神仙般的生活的,我記得,現在我們已經在這兒了,這次……不會再回去了。」
李妍聽出克烈的弦外之音,但是,死亡的恐懼並沒有抓住她,因這樣的結果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微笑著。能棲息在這教她安心的懷中與這世界道別,她於願已足,不會再多奢求些什麼了。
「上次,我沒看到……雪山上的第一……道陽光……照在冰柱上的樣……子,現在雪融了……我還……還看得到麼?」
「山頂上還有雪,我們上去。」克烈說著,便再度將李妍抱起。他對李妍隱瞞了自己受傷的事實,但是,即使流盡身上最後一滴血,他也決心要帶著李妍上去。
融雪後的山路泥濘,煞是難行,再加上克烈背上負傷,因此腳步更顯蹣跚。克烈懷中的李妍意識只餘一絲,而克烈也只剩下意志力在撐持著他。一步一步,腳印被自四周靜悄林木山石上所流下的水浸融,消弭了痕跡。
隨著寒意漸盛,地面也不再如前般充滿了融化的雪水,克烈知道他們已經漸漸接近了山頂。
不多時,樹木的蹤跡逐漸稀少,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平整的雪壁,只微有青草野花於其上隨風搖曳,看樣子他們是無法再往更高處去了。前方視野遼闊,崖下漫著層灰的雲霧,克烈看著天空,知道曙光逼近了。
克烈抱著李妍在一株青杉旁坐下,望著頭頂樹枝上白皚皚的雪,澄淨潔白,若在陽光下看去,不知會是種多美的景致呢!
「我們到了?」李妍看著四周,陡覺一陣冷,不覺更加縮進克烈的懷中。
「嗯,」克烈抱著李妍的手更緊。「就快天亮了,再過一會兒,太陽就出來了。」
李妍抬頭望著青杉,樹葉的綠在逐漸清朗的晨光下亮出顏色,襯著雪的潔白,顯得益發鮮嫩。晶瑩剔透的冰晶垂掛在枝極上,微微映上了一抹曙光。
「好美啊……」李妍讚歎著,自口中呼出的熱氣成了一團裊裊白霧,為眼前景致更添朦朧。「太陽出來的時候,一定……會更美吧。」在這一刻,她雖然仍被疼痛折磨著,但是,她已經不在乎那些了。
琉璃世界、遍地瓊瑤,所謂的仙山就是這樣吧?李妍想著,視線流轉,看向身邊的克烈,她想,這想必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個墳墓了吧?能死在這猶如仙境一般的地方,身旁還有最摯愛的戀人陪護……她知道,她是幸福的。
此刻,克烈也有著跟李妍一樣的想法,雖然生不能同基,但死能同槨,對他來講,也是心滿意足了。
克烈握緊了李妍的手:「是啊……一定會更美的。來生,你說我們投胎做什麼好?」
「都好……只要能在一起……做……什麼都好。」
「什麼都好嗎?」微笑緩緩地爬上克烈的嘴角。「是啊……什麼都好……連理枝、比翼鳥……還有什麼?」
「鴛鴦……蝴蝶……」
大量流失的血液讓兩人的神智逐漸迷離,沒有空隙讓他們感覺死亡的逼近,只是將賸餘的全副心神用在感受自彼此交握的掌間傳遞的深情。
話聲斷斷續續,隨著夜色的退離而淡去。
在第一道陽光穿透崖下翻湧的雲海時,仍佈滿皚皚白雪的山巔連風的呼吸都不見,只有陽光靜謐無聲地竄射而出,為雲海灑上金粉,燦亮的金光照耀著,強烈的光芒讓他們的雙眼失去辨識物體的能力,只被光充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