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他在門前為如今不知流落何方的寶貝鑰匙哀悼三秒鐘,才推門而入。
「趕快來加入我的派對吧!」碧姬扯開大嗓門爽朗地歡迎瑞凡的歸來。
瑞凡揉揉眼睛,安慰自己這一切不過是幻象罷了,他的房間裡怎麼可能擺了滿地的食物和酒,而她興高采烈地好似準備迎接一個室內野餐的即興派對。
「這麼晚才回來,等得我肚子都咕嚕咕嚕叫了,所以我就先灌飽了。」碧姬吐氣淨是濃郁的酒香。她湊到瑞凡身邊,像只蝴蝶似的圍繞他,只差沒直接撲到他身上而已。
瑞凡滴著冷汗,想來今晚要圖個安寧以平撫內心激動的情緒是沒希望了。現下他只期望她不要一夜都這麼好精神,他明天一大早還要去中國餐館打雜呢,哪能跟她瘋到天亮。
「什麼事這麼開心?還開派對。」
碧姬笑著擁抱他,迅速在他臉上印下一記,在瑞凡未及反應之前,她已道出:「我得到了,藍格新戲的女主角確定是我了!」
「什麼?」
「今天下午發表最後確認的演員名單,當了好幾年的候補板凳演員,我終於可以上台了!想不到那一天我對著人工流星隨口許下的心願,真的實現了,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在你的房間開一場派對狂歡。瑞凡,我們來喝香檳慶祝!我今天心情特好,你陪我痛快喝一晚,我們把一切不愉快都忘掉,趕走了霉運,再來就是擋都擋不住的好運氣了!」
碧姬由冰箱裡抱出一箱香檳,逕自灌了半瓶,平時喝慣了廉價啤酒,這會兒換成法國高級香檳,倒有些不習慣呢!
可惜找不到西蒙和畔寧的人影,他們倆不曉得又結伴去哪裡玩瘋了,錯過了她的派對,他們一定會後悔的。
她樂陶陶地舐著嘴唇,轉頭要和瑞凡乾杯,卻瞥見他鬱鬱不樂,呆立在門邊。
「你怎麼了?」碧姬歪著頭,捉一把薯條沾著夏威夷鳳梨芥茉送進嘴裡。
瑞凡搖搖頭,他不以為她真想幫他解決問題,只是無聊隨口問問罷了。
「是關於蕾秋嗎?」碧姬不費吃灰之力再度正中紅心。
瑞凡除了震驚之餘,還真想掐著她的脖子逼問她到底為何料事如神,難不成他和蕾秋單獨見面時,她都偽裝成行道樹或者垃圾桶一路跟蹤?
「又想問我怎麼知道?」碧姬擺擺手。「只要有長眼的人都會曉得,更何況我和蕾秋認識也不是一兩年的事了。她有什麼異狀,我會笨到看不出來嗎?」
碧姬的機靈讓瑞凡無言以對,他沮喪說道:「也許我就是反應不夠快,才會捉不住她的心,甚至我根本不懂她為什麼要哭。」
「蕾秋哭了?為什麼?你動手打她嗎?」
「我……我為什麼要動手打她?」碧姬八成有點醉了,沒頭沒腦就懷疑他有暴力傾向,真沒邏輯道理可言。
瑞凡歎息道:
「假若我知道她為什麼哭的話,現在也用不著這麼煩惱了。」思及今天下午蕾秋無端降下的一場淚雨,他的心就糾得好緊。
「或許她還沒忘記麥肯吧?」碧姬隨口拋下一句,卻引起瑞凡全然的關注。
「那個男人負了她,她卻還心繫著他,可能嗎?」瑞凡不願採信這個可能性。
碧姬對他搖搖手指頭。「不管這個男人多麼壞,愛了就是愛了,女人有時候總是不可思議的死心眼。」西蒙不壞,只是對她不愛,儘管如此,她還是捨不得不愛。瑞凡認真地思考,或許碧姬說得對,麥肯還在蕾秋的世界裡陰魂不散,因為蕾秋總在落淚後辯解道——我不是個愛哭泣的人,卻總是讓回憶惹得潸然淚下。
他和蕾秋之間甚至連此刻的美好都還來不及製造,怎會有回憶可言,她的眼淚無疑地全是由於麥肯。
「那……你還追她不追?」
「如果她心裡惦記著的人還活在世上的話,倒也還好,只怕那人已經燒成了灰。」
「為什麼?」
「活著的人永遠無法與過世的人去爭奪什麼,因為對於往生的人我們還能苛責什麼?只會保留昔日美好景象罷了。死去的人一切都美,因為他們已經成為永恆了。」
碧姬搔搔耳朵,聽夠了他的長篇大論。「所以呢?你到底是追她不追?」
「只要有一丁點希望存在,無論多微渺,我都不放棄。」瑞凡的眼底寫滿了堅定。
「那還囉嗦什麼?快點來喝酒吧!慶祝你終於下定決心要追求一個渾身是傷的女人。加油呀,讓女人哭泣的男人不配稱為男人喲!」碧姬好興致地拉著他原地轉圈圈。
被碧姬強灌半瓶香檳,瑞凡開始有點頭暈眼花,他竟然會覺得眼前的碧姬很可愛。
很、可、愛?就算想破頭,他還是無從知悉這三個字是怎麼連到她身上的?她無疑是這世界上最不可愛的女人,任性、粗暴、潑辣、火氣大、好管閒事,這些不良的個性都讓他吃足了苦頭,他怎麼竟然會在這一刻裡,覺得她很可愛,即使有那麼一丁點錯覺也不容許,他真想狠狠地殺死自己,而且是殺兩次!
「真的很詭異耶!你今天這副模樣,像極了二十初頭的小女人。」瑞凡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衝口欲出的「可愛」二字吞回肚子裡去。
「我是二十一歲呀!剛好符合法定飲酒年齡,不然你以為我多老?」
這個雙頰緋紅,近看還有雀斑,眼燦若星,眉比新月,唇紅齒白的金髮俏妞,吐著香檳酒香,正開口告訴他,她只有二十一歲。
憑她過往欺負他的一堆林林總總、洋洋灑灑的精彩紀錄,他斷定她至少也與他同齡,大約二十五、二十六吧!可是,她居然小他五個三百六十五天,瑞凡真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置信。從今以後,他大概很難再信任自己拙劣的判斷力了。
瑞凡頓時感到頭重腳輕,彷彿一噸炸藥在他腦袋裡引爆,把他從前對碧姬的成熟冶艷、活脫脫一副狐狸精景象全給炸得粉碎;而那個點燃火藥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這個爬到桌上去跳起舞來的小搗蛋。
那舞步如此輕盈、那舞姿多麼曼妙,瑞凡不由得看得出神,好一會兒才道:
「這是『在曼哈頓死去』,對不對?」
一綹髮絲掛在額前,碧姬停下腳步,喘著氣,眼睛閃著迷光,如霧夜中的寒星,她笑問:「你怎麼知道?看過嗎?」
瑞凡覺得這問題有點好笑,他不但知道,而且還清楚得不得了,不為什麼,只因為「在曼哈頓死去」正是他舞台劇本的成名之作。
「嗯,從前在洛杉磯看過。怎麼?你喜歡嗎?」瑞凡為碧姬拂開額前亂髮。
碧姬笑著繼續踩著舞步。「我喜歡這部舞台劇,非常喜歡。劇本寫得優,演員的歌舞底子也厚,一段淒美的愛情,關於一個青年詩人和妓女的故事。上演期間,我幾乎天天衝到劇院當戲瘋子,最感動的是第四幕後段,詩人在曼哈頓地鐵遽死的情節,那一段我每看必哭,眼淚還常常把鄰座的倒霉鬼給淋濕咧!雖然把眼睛哭腫了很難看,但我就是忍不住。」
看她說得如此動容,瑞凡決定還是別將她的美夢打醒。如果告訴她此劇作者本人就在眼前,她究竟是會興奮至極的摟抱他狂吻一整夜?還是氣憤他隱瞞她,把她當天大的笑話,進而惱羞成怒賞他一夜的鐵拳呢?
說實在話,對於碧姬可能會有的反應,瑞凡心裡一點譜都沒有,所以他決定三緘其口的保持沉默,因為無論她有何種反應,都肯定是他承受不起的。要曉得眼前這個女人是無法以常理判斷的怪胎呀!
「其實那齣戲和歌劇『霍夫曼的故事』十分相似,該劇第三幕是描述詩人霍夫曼與威尼斯名妓米葉莉塔的愛情糾葛。」
瑞凡回想起自己當初如何以此劇為靈感,而創作出「在曼哈頓死去」這部熱情洋溢又帶點青澀的舞台劇本。
「是很相似,不過自古以來,著名戲劇中,這類描寫青樓女子的樂章實在多如繁星,像是『茶花女』、『泰綺思』……等等,『在曼哈頓死去』雖然有許多大師的影子,但仍可稱得上是部真情流露的傑作。」
聆聽她如此盛讚自己的作品,瑞凡還真有點不好意思,謙虛的差點脫口說出:也沒你說的那麼好啦!
「你真得很喜歡戲劇耶!我在南加州大學念文學與戲劇時,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奇特的女子。」
「我怎麼個奇特法?」
碧姬好奇的在瑞凡身邊轉來繞去,原來他待過南加州大學呀!那個「在曼哈頓死去」的劇作家,聽說也是同校出身,真巧,不曉得他們是否曾經在校園中擦身而過?
「你呀!初見面的時候,是個熱情如火的蕩婦卡門;登上舞台時,你又搖身一變成為氣質高雅、脫俗絕塵的茶花女;而當你卸下濃妝,卻卸不下你的伶牙俐齒時,你卻又像極了刁蠻成性的杜蘭朵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