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他的凶殘作風讓敵人遠遠聽見玉磬所領大軍便軍心大亂,紛紛聞風喪膽逃竄不及,這一場亂事在玉磬風雷之勢疾掃下,很快地便平息了下來。
※※※
紅色的雲霞,簇擁著一輪金紅的火球,從耦園的窗台望出去,那日落西山的景象,悲壯而華麗,宛如一個英雄的死亡。
屋子裡,一個身影獨坐在窗台,他無心於窗外壯麗的景色,事實上他全神貫注在手裡的某樣東西。
玉磬拿起她的畫,就這樣朝夕凝神注目,只願醉在那三分氣魄、七分靈性的一張素顏裡。
只是,這樣每看一回,他的心就會多渴望一回,渴望愈來愈深,愈來愈濃重,以至於微微疼痛起來。
距離她……說出來,他命令自己!距她……離去已經一年……撕裂的痛楚又起。
飛揚的劍眉擰了起來,痛到極致處,他反倒咧嘴笑開來。
唯獨這樣撕裂的痛苦,才能證明他真實的存在。
他幾近自殘的凌虐,意識撕裂的當下,才能感覺和她之間僅有的一絲聯繫不曾中斷。
哼!妳狠,連一次都不肯入我夢來。
想擺脫我,教我斷了想念?我偏偏要一天唸上十七、八遍,讓我身受之苦緊緊攀上妳的靈魂,擾得妳地府的魂魄輾轉反側,永世不得安寧。
絳雪的死亡造成了他偏執冷鷙的個性,連人死了都不肯放過。
待在這有她最多回憶的地方,看著日昇、日落往復循環,已經成為他最親密的習慣了……
只不過,他的心總蠢蠢地渴望著什麼,然後又每每悵然落空。
渴望著什麼……他探進那淒美的容顏裡,追索著答案。
※※※
古道、青塚、殘陽。
一群大雁飛過,發出忒忒的幽幽叫聲,風一樣的飄過黃土青塚,含著欲滴的悲哀。
不遠處,傳來一陣馬的嘶鳴。
玉磬獨自立在莊烈愍皇后的墓前。
秋風煞人,人蕭索。
短的是人生,長的是磨難。短的是明艷鮮麗,長的是風雪凌厲的命運……他低頭看著手上從不離身的畫像,想著這一個也是青春芳華便碩落的生命。
天盡頭,何處有香塚?鮮媚消逝,竟連一絲淡影都捕捉不著……思及此,心下又是大慟。
突然旁邊一陣騷動。
「大膽賤民,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裡!」
一名守將拎著一個人影拖到玉磬面前。
「放開我!」那人奮力掙扎著,聲音猶帶童稚。
定眼一看,原來是個衣衫襤褸、滿臉污垢的小乞兒。
「稟王爺,咱們在這附近巡邏,就發現這傢伙鬼鬼祟祟地躲在那裡,不知道有什麼企圖,這人非偷即盜!」
小乞兒連忙撲倒在地上。「冤枉啊!爺!小的躲在那裡絕對沒有惡意!小的不是壞人啊……」他嘰哩咕嚕含糊不清的喊著。
玉磬只是居高臨下的冷眼看著乞兒,表情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插曲頗為不快。
「你說自己不是壞人,那你躲在這附近幹嘛!」
「小的……小的……」小乞兒畏畏縮縮地。
「從實招來!」
被守將這樣一喝,小乞兒嚇得三魂七魄差點都飛了去。只聽見他哇啦哭訴著:「小的住這附近的村莊,自小無父無母,一個人在乞討過日子,偶爾一次機緣發現這墓前總供著食物水果,因為肚子太餓忍不住才……」說著還吞了口口水。
「大膽偷兒,連供品你也敢偷!」
「大人饒命!」小乞兒忙不迭說道:「小的只是想供品擺在這兒,反正沒人吃也是浪費,所以才……」
「胡說八道!」
「你這小兒年紀輕輕,膽子倒是不小……」
「大爺恕罪,小的實在是因為饑貧交迫,不得已才會將腦筋動到這裡……小的再也不敢了!求爺饒恕……」
小乞兒似乎給嚇呆了,恐慌地忘神去拉玉磬的衣袖,玉磬一個不留意,手中的那幅人像飄飄地墜落,只見畫中人宛若凌波仙子翩翩飛舞。
還沒落地便讓玉磬手一揚給拾了回,還來不及發怒,就聽見那乞兒已經嚷嚷了起來--
「仙女娘娘。」他朝玉磬連連跪拜。
「這乞兒嚇糊塗了,竟然胡言亂語了起來……」旁邊人道。
他的舉動教玉磬心起疑竇。
「你識得這畫中人?」
「豈止識得!小人還親眼見過這畫中的仙女娘娘,哎喲--」
話還沒說完,就發現自己的手快被扭斷。
「說!在哪兒見到的?」
「主子,這人分明信口雌黃,莫信了這乞兒。」一旁守將勸著。
「我才沒有胡說。」小乞兒急了。「我偷偷聽見的,這仙女娘娘就住在南邊般若峰上的梅花庵裡。您瞧!這墳上的花朵便是仙女娘娘放的……」
眾人順著他的話,才驚覺墳前供瓶的一束白菊。
玉磬無言的凝視著畫中人,心底深處那蠢蠢欲動的渴望再次升起。
那是一種無言的希冀……
順著乞兒所指的方向,穿過一片茫茫渺渺,無限的空曠,無垠的寂寥,無涯的荒涼,玉磬的眸子裡,閃過久違的光彩。
※※※
「師父,我演得可好?」
擦淨滿臉污垢的小乞兒,露出一張機靈俏麗的臉蛋,竟是個美麗的小娃兒。
一個瘦高人影竄出,神情略顯憔悴落拓。
「好。妳這回算是做了件好事……」是尉遲棠。
人雖更為清瘦了,但依舊有著極其溫柔和善意的一雙眼。
「師父啊,咱們為何要演這場戲?」那束花明明是師父放的呀。
「有空師父再告訴妳。」
「每次都這樣神秘兮兮的……」小徒弟嘟起嘴。
沒理會徒弟埋怨嘀咕,尉遲棠看著一群人馬絕塵而去所揚起的滾滾飛煙,嘴角微微上揚。
這樣,應該可以了吧……
明明是相愛的兩個人,就不該落得人各一方,黯然神傷。
雖然這樣的結果也教自己心痛……但他願意做任何的事,只求她能開心幸福。
十兒……要幸福啊……
※※※
風裡一陣啼聲,鞭揚馬騁,趕路嫌日短,心焦恨路長。
來了!就來了!
風裡似乎帶著一種諾言,由遠而近地朝般若峰呼嘯而來--
※※※
般若峰梅花庵
溫柔的風,從北方吹來,吹過倚牆幾株古蒼松,門鎖一片碧海花。
風揚起,花海紛紛墜地,滿園只見細碎晃動的影子。
寒塘冷月裡,一陣琴音從亭中傳出。琴聲裊裊……洗盡了青春的顏色,多了種體悟。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月下一位長髮素服的女子背對著玉磬操著琴,柔韌的姿態如青光搖曳,梅花庵裡最美麗的一枝。
遙遙見那熟悉的背影,他的一顆心似銀碗盛滿了雪,回想起初初的相見,斯情斯景竟是如此的相像,卻又如此的不同。
「哀哉眾生,誰不為七情六慾所折騰。」
琴音戛然中斷,操琴的手停在弦上,久久不見一動。
一會兒,女子起身抱琴似要離去。
「請妳留步。」玉磬溫柔地懇求著,唯恐驚擾了她。
「施主為何而來?」聲音淡然,聽在玉磬耳裡卻宛如天籟。
「我來,是為了尋回那顆失落的心……」
「心……」
心,什麼是心,不見蹤跡,亦無來處。
她拾起一朵木犀花。「施主還是執迷不悟啊!」
「沒有我的執迷不悟,又怎會有妳拈花的禪機。」
「唉,癡人……」
「沒有世間的一片癡心,又怎會有佛渡化的可貴。」
「公子又何必強人所難?」
「我非強人所難,我只知道若尋不見這顆心,生命便是一場空……」
「為何來此?」
「我來是因為……妳便是我所失落的那一顆心啊……」
背影一征,如同受到重擊地晃了一下。
一聲悠然歎息。
「小女子心已如古井。」
「古井深處亦有狂瀾。」
「波瀾又如何,還是會復歸平靜,終究是一場空。」
「一切是空,但一切也都是愛。」
女子無言。
玉磬縱身來到素衣女子的身後。
「請姑娘轉過身,看著我,這就是妳要的一生?對青燈,面黃卷,孤影藏古庵?而妳的心真能無憾直至生命終了?」
一聲長長的歎息。
素衣女子放下手中的琴,緩緩地轉過了身。
長亭外,內眼裡,凝眼相看,竟一時無語。
「絳雪--」喚著她的名字的時候,胸中澎湃湧起強烈的情緒。「為了喚這一聲,我等了好久……」
他從來沒有失去再相見的希望,如今真再見面,又恍如隔世……
玉磬擁抱著她,緊緊地,唯恐再一次失去。
「絳雪……絳雪……」他貼近她的耳,一聲聲一聲聲地低喚著,不能自己。「我知道的,雖然所有人都說我該死了心……但我終究懷抱著一絲希冀,只求今生再見到妳……」
他倆就這樣無言地緊緊擁抱著,感覺呼吸與心跳混亂激烈,卻分不出是誰的。
好久好久--
就著月光,她抬眼細細端詳他,他炯然卻承載著感情的眼、堅毅卻也溫柔的嘴,想要笑,熱淚卻漫進了眼中。
「為什麼……我明明已經『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