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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凱瑟琳·杜維爾

  尼爾試圖策馬走過索橋尚未燒壞的部分。他四周是一群你推我擠的暴民,發狂的牛也奔馳在人群中。堡內的建築仍在燒著,茅草屋頂看來就像火把一樣。裡面擠滿了人,皮肉燒焦的味道直撲他的口鼻。

  在那些推擠的人群中,有一個人對著尼爾尖聲喊著。是—個女人,臉部已經燒傷了。她的手裡抱著一隻焦黑的貓還是狗,一面哭嚎著。然後尼爾才看清,那燒焦的一團東西是一個嬰兒。

  那個燒傷的女人拿了一把長刀。尼爾想讓「鐵錘」往旁邊避開她,可是她朝馬刺過來,一刀插在它的肩上。「鐵錘」尖嘶著站立起來。

  尼爾坐不穩鞍子,掉了下來,手裡仍然抓著韁繩。他掉在瘋狂的威爾暴民之中,跌在「鐵錘」的鐵蹄之下。

  第十四章

  海蒂拿著蠟燭走進爵爺的臥房,艾琳立刻醒了,不過這個女僕還是推一推她的肩膀。睡在房裡的其他女僕也睜開眼睛,用睏倦的聲音私語著。

  「他們回來了,」海蒂俯身對她低聲說道。「他們帶著爵爺回來了。」

  這話聽起來有一點奇怪。

  艾琳搖搖頭,想把睡意趕走。見到站在微弱燭光中的海蒂,使她有一種奇怪的不祥感覺。艾琳掀開被,坐了起來。屋外響著雨聲。天氣終於變壞了。她把蓬鬆的頭髮撩到後頭,說:「爵爺為什麼回來?」

  海蒂把頭轉開。「院子裡有個傳令兵就是這麼說的。他們帶著爵爺回來了。」

  老天。艾琳的心在狂跳,連忙抓起毯子裹住身子往樓下走。女僕跟在她後面,一面悄聲說著話。

  外面下著大雨,她們無法出去。院子裡的草地已經變成了湖一般。大門口的火把在雨中看起來就像珠寶在閃爍。一長隊黑色的人影出現在來城堡的路上。莫萊的士兵從威爾斯回來了。艾琳走進雨中。她光著腳,地上的雨水淹至她的腳踝。

  領頭的是華特。他騎了進來。她簡直認不出他那副缺乏睡眠的蒼白模樣。

  「華特!」他身後的騎士都異常沉默。她踩著雨水跑過去,拉住他的馬鐙。「老天讓你們平安回來了。哪裡——」

  她的話聲停住了。那些騎士都像石頭人一樣坐在馬上。她看見華特牽著一匹灰白色的馬,背上馱著一個臉朝下、身子被緊緊包裹住的人形。

  四周彷彿突然一片黑暗。她緊張地看著華特。他迴避著她的目光。

  她要知道真相。她低聲說道:「他死了,是不是?」

  隔了一會兒之後,她嗡嗡作響的耳朵才聽清楚他的回答。

  「他被馬踏到了,」華特說道。「就踏在那條傷腿上。我們經過城裡的時候,我已經通知醫生叫他們來了。」

  兩個騎士把被斗篷裹住的尼爾抬到樓上的房間裡。女僕擠在牆邊看著。那兩個騎士爬上迴旋的樓梯頂,把他的身體變成側翻比較好抬。那裹住的人形發出呻吟。女僕連忙衝到房間裡去把床鋪好。

  「他不能坐在鞍上,」華特繼續說著。「所以你也看到了,我把他用斗篷裹起來,然後用腰帶將他綁好,掛在馬背上騎回來。可是那樣子掛著沒多久,他就因顛簸而嘔吐了。」

  艾琳感到胃部直往下沉。她沒想到會看見丈夫這樣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來。雖然全城堡的人都知道他倆之間沒有感情,可是她要怎麼辦呢?

  那些騎士身上都是煙味,而且濕淋淋的。他們把尼爾拋到床上,那個濕透的斗篷中又傳來一陣呻吟。那兩個騎士焦慮地站在旁邊。華特彎下腰去設法解開綁斗篷的皮帶。

  她把華特推到旁邊。她低頭看丈夫,幾乎無法認出那似乎沒有生命的臉。他看起來就跟裹著髒壽衣的死屍差不多。

  華特揉揉下巴。「他在門口還活著。我曾經下馬看他是不是還有呼吸。可是他已經處在昏迷狀態,認不出我是誰了。」

  她伸手摸丈夫的瞼,是冰冷的。

  「那條腿壞了,」華特說道。「我想是斷了。」

  她想要對華特尖叫,叫他不要說話。一個女僕拿著刀子過來給她。她把皮帶切斷,將斗篷拔開一部分,然後示意那兩個騎士將他的身體翻轉一下,好讓她繼續把整個斗篷脫掉。他沒有清醒,只是痛苦地叫著。

  她全身已經汗濕了,於是往後退一步。他身上仍然穿著鎧甲,上面沾著血跡可是看不出來他是哪裡在流血。

  老天,要是他們在替他脫衣服的時候死了怎麼辦?別人會不會怪她呢?「華特!」艾琳說著。她的手在發抖。

  「夫人。」他走上前。「讓我們來吧!」

  華特跟那兩個騎士合力把尼爾身上的鎧甲和衣服脫掉。尼爾再度痛喊出來。艾琳走到窗口,努力想避開他的叫聲。這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那兩個郎中帶著工具來到門口。

  「啊,你們來了。」華特走向他們,對他們說著話,並不時回頭看看床上的病人。那兩個郎中則不時看向站在窗口的艾琳。他們一頭油油的卷髮,手指甲也髒兮兮的。她向來不喜歡他們。她可以猜到他們想要做什麼。

  她轉身告訴一個女僕到樓下去,要人帶話叫高參去城裡把護士找來。

  那個女孩嘴巴張得圓圓的。「夫人,你真的要這麼做嗎?費老闆不會讓他的太大在半夜出門的。」

  艾琳的神經緊繃起來。她推那個女孩一下,那女孩踉蹌了一步。

  「老天,你要我打你嗎?告訴他們說,是莫萊爵爺需要她!」

  那個女僕嗚咽著轉身跑下樓去了。

  華特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艾琳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把剛才裹身體的毯子丟開了,現在身上只穿著白色的短睡袍。誰都可以看見她的乳房和雙腿,但她已經累得不想理會它了。她走到床邊站著。

  尼爾此時已是全裸,成大字形躺在那裡,那條命根子歪歪地掛在腿旁。他的身體散發出汗臭味和煙味,皮膚異常蒼白,只有左臀部到左膝那一部分是一片青紫和紅腫。她低頭再仔細看,發現他的雙手也有燒傷。

  女僕拿來幾個臉盆的水。艾琳用布沾一點溫水,替他擦著臉。

  他的皮膚發燙,即使隔著布她也可以感覺到溫度。他突然睜開眼睛,令她吃了一驚。他也只是睜開一條細縫,但仍可以看見裡面的眼珠發亮。他抓住她的手腕,雖然生著病,他依然握得很緊。

  「不能切掉腿,」他用混濁的聲音說道,眼睛盯著她。「我死也要留著腿,不能切掉。」

  她在床邊坐下,手仍然被他抓著。華特走過來站在旁邊。她不必看華特,也知道他把那兩個郎中找來是為什麼。

  她盯著丈夫惟悴的臉。如果沒有了腿,朱尼爾就不太可能保有封地。就算亨利國王對這位曾救他一命的騎士很大方,要守住這塊邊境領土也需要四肢健全的人才行。

  老天,她疲倦地想著,如果她想報復,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了!如果他們把他的腿切掉,而他活了下來,國王也許會派給他一個空閒的職位,好比皇城的守城人或是郡長之類的。可是殘廢就是殘廢,他永遠都得拄著一根枴杖走路。

  華特咕噥道:「他不可能保住這條腿的。」

  她的手被握得更緊了。她低頭看,他的眼睛瞪著她,似乎在不顧一切威脅她。

  他是在威脅,不是在懇求。他要她怎麼做?她心裡猜想著。他明知她是多麼想擺脫他,就差沒有謀殺他了。要是他不肯切斷腿,要是那條壞腿害他死掉,就連他也知道她會慶幸終於可以擺脫他了!

  他的喉間發出乾澀的聲音。

  她示意女僕拿一杯水來。她俯身把水舉到他的嘴邊,他痛苦地喝著,大部分的水都由嘴角流到了脖子上。她與他非常接近,兩人的眼睛盯在一起。

  他那因發燒而乾裂的嘴唇動了一下。他用沙啞的聲音說:「孩子。」

  兩個騎士都湊上前來聽他說話。華特看看她。艾琳無法移動,因為她的手腕被他緊緊抓住了。

  她盯著他,突然明白了他要說的是什麼。只有他知道她的兒子在哪裡。老天,如果她希望麥格回來,就是移天換日也得想辦法讓尼爾活下來!

  華特在她身旁說道:「夫人,我們要不要再把他換一個位置?他的腿那樣子會比較舒服。」

  她瞪著床上這個人。如果她先前對他還有一點同情,或是對他有一點愛,對這樁婚姻有一點夫妻之情,現在也已經沒有了。她猛力一扭她的手,他放開了她。  他想跟她談交易:拿他那條爛腿來換她愛如生命的兒於!她再也無法想像還有比這更卑鄙、更殘酷的事了。

  「夫人?」華特又在問她。

  她坐直身子。噢,他會留住這條腿的,她會想辦法成全他。因為如果朱尼爾死了,她就永遠也無法知道麥格在哪裡。

  她湊到他耳邊,用旁人都聽不見的聲音說:「我保證不會讓他們切掉你的腿。」他扭曲著嘴。她知道他不信任她,就跟她不信任他一樣。「我可以發誓,如果你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我已經叫人去城裡找羊毛商的太太來了。她是護土,也是接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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