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太陽的角度來看,現在時候還得早。下一站是教堂,擠得進去的人就可以聽到衛神父和新教士宣禱的升天節特別彌撒。
隨後,遊行的車輛會繼續穿過市區,在金業會員的房子前面稍作停留,然後,上山到城堡去。
艾琳用手背拭去臉上的汗,心裡真希望這慶典趕快結束。這時她看見麥格騎著小馬走在一群學徒中間,她立刻掉轉馬頭朝他騎去。
教堂的司事爬到鐘樓上去敲鐘的時候,遊行的隊伍出了城,蜿蜒地走在通行城堡的路上。中午剛過沒多久,酒商提供的酒就已經沒了,所以那些還沒喝過癮的人就跑到酒館去打發這一個下午了,仍然清醒的人就擠在車輛與車輛之間,有的祈禱,有的唱歌,衛神父已經放棄了步行,坐到一輛裝草貨車上。他的新助理鼻子和臉都曬紅了,此刻就代他走在隊伍前頭,仍然扛著教會的旗子,牧人群也帶著大胸脯的豬神,用草札的手腳一路晃個不停。
艾琳拉住麥格的鞭繩,不理會他的抗議,牽著他騎在皮匠公會的後面。過了橋以後,艾琳下了馬跟大家一起步行,並且也要麥格照做。
他們看見那年輕的教士已經快走到了護城河邊的平台前,新任莫萊領主坐在燒燬的城門前面,兩旁的騎士盔甲倒是擦得雪亮。
軍隊行經之處揚起一片塵土,讓人幾乎無法呼吸。艾琳取下頭紗,穿這樣走這麼一大段路實在太熱了,汗珠滑下她的肩膀,其他人看起來不比她好多少。
她把頭紗塞到腰帶間。羊毛公會的人走上前對新領主宣誓效忠,接著是皮匠公會的人捧著當禮物的馬鞍走在後面。那些騎士成半圓形,遮住了她的視線,不過她仍然可以看見他的頭頂。他已摘下頭盔,暗紅色的卷髮已經汗濕,貼在他的頭。她聽見他對羊毛公會的人說了一些話,並且握住對方的手。
他那雙大手,即使被一位騎士的背遮去了大部分,仍然讓艾琳心頭一驚。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聽著羊毛業公會會長宣讀著誓言。她心裡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覺得這位莫萊新任朱尼爾會改變他們的命運,就像新國王亨利和王后伊麗娜改變了英格蘭一樣。
艾琳有一點緊張,轉身為麥格整理頭髮,並且拍掉他衣服前面的灰。他的頭抬也不抬,伸手把她的手擋開了。
艾琳想著,這個新領主據說是半個諾曼人,半個愛爾蘭人。全莫萊人都在猜想這位受國王酬賞的英雄不知會怎樣治理這裡。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愛爾蘭人非常野蠻。
就在這時,那個高高的隊長走了過來,說他們是下一個。艾琳見過他,從前總是他在城裡挨家挨戶徵稅。
他站在她的面前。「你是金匠?」他環視四周,看看有沒有人要糾正他的話,然後又轉回來,把艾琳從頭打量到腳。
她直視著他。「金業公會想送一件禮物給領主。」她拿出那個木盒子。
他又盯著麥格,似乎無法移開目光。「什麼?」他看著她遞給他的盒子。「不行,我不知道——我想,你自己交給他吧!」
他皺著眉頭,匆匆走開了。羊毛公會的人已經退了下來。艾琳伸長了脖子想看清楚。朱尼爾正傾身把那疋布遞給一位騎士。陽光照得他的盔甲閃閃發亮。
別人說他是大塊頭,一點也沒錯。那雙長腿肌肉結實,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寬闊的肩膀,強壯得足以大力揮舞一把沉重的劍。
她匆忙走上前,牽著麥格的手,一個騎士遞給新領主一杯酒。她看著他大口喝下去,喉頭的肌肉在動著。他把酒杯還給騎士,然後之前那位金髮隊長湊上前,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了一些話。
艾琳推著麥格叫他跪下,然後她也跪在他旁邊,太陽實在太熱了,她知道自己一定看起來滿臉通紅,渾身塵土。剛才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怎麼也揮不走。她雙手舉起那個木盒子,然後抬頭看新領主的臉。
她近得可以看見他眼角的細紋,近得可以看見那英挺的鼻子和堅毅嘴角,還有那垂在額前的暗紅色頭髮。她原以為新領主的年紀會比較大。
她看著他的時候,不知怎的,她竟覺得好像從前看過那雙眼睛。
他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突然改變了,接著他的身子前傾,雙手突然抓緊了椅子。然後他轉頭看麥格,眼睛瞪得大大的,繼而再轉回來看她。
艾琳聽見身後的鞍匠在竊竊私語,有一位騎士咳嗽了一聲。
莫萊爵爺仍然瞪著她,喉間發出了聲音。「是你!」
艾琳眨著眼睛,看著他仍因某種情緒而繃緊了,他的嘴也扭曲了起來。
出了什麼問題,聚在旁邊的人都不敢動,睜大眼睛看著這位新爵爺好像突然被魔鬼附身了一般。
一陣耳語逐漸響起,一直傳到後面路上的車隊那裡。艾琳抓住麥格的手,可是還來不及站起身,那個全身盔甲的大塊頭就已經衝上來,伸出雙手,粗大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這魔鬼!」這位新莫萊爵爺咆哮著。「叛徒!」他抓住艾琳,一手仍掐著她脖子。她猛力吸著氣,眼睛凸了出來,他大聲吼道:「他是我的,是不是!」
「媽媽!」麥格衝上來,想要扳開他的手。
可是艾琳已經昏了過去。
「老天,」尼爾咒道,「這威爾斯東邊大半個地方的人都跟她借過錢!」
隔著敞開的工作室門,他們可以聽見青蛙在院子裡鳴叫。已經過了午夜,這座宅院裡火炬在晃動著,幾名騎士來來回回地把東西由屋裡搬到車上。艾琳站在一輛車旁邊,斗篷披在後面,頭髮像剛融化的金子般垂瀉在肩頭,車子上堆得高高的都是她的家產。她攬著孩子,一面仍在生氣地哭著。
太可惜了,尼爾想著。他對她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至於他自己——他祈禱有奇跡出現,如今果然出現了,由他眼前所見,鈕柏納留下來的不僅是金店生意,也還有很可觀的借貸事業,營業範圍廣及整個西英格蘭。而這個傢伙的老婆顯然在他死後把事業擴展得更大。
他站起身,由工作台後面的架子上再取下一個保管箱,用匕首尖把鎖弄斷。他已經打開四個了,這第五個也一樣,底層裝滿了成袋的金幣和銀帶。上層放的是成卷的借貸帳簿,記錄了借款人的姓名和地址。
那些帳簿記錄得十分工整精確,利息算得清清楚楚,看那些帳簿就可以知道其放貸對像大部分在這威爾斯邊境地帶,尤其是莫萊和查克,但是也遠及雷山。有一些小的貸款對像則包括了各行各業,連捕老鼠的都在內。她真是鋸細靡遺。
「這個放貸的老傢伙,」華特說道。「把所有的財產留給那個騷寡婦,而她似乎可能弄得利上加利。」
尼爾哼了一聲。他想著,難怪這個城市還這麼繁榮,原來做生意的人都有地方求助,不虞缺乏資金來源。
他伸手把華特手裡的帳簿轉了一個方向。「你要這樣子看才對。你應該學認字的,那樣會過得更好。」
華特聳聳肩。「我已經夠好了,至少我能看懂數字,不是嗎?」
尼爾沒有心情跟華特辨。他一心只想享受自己的戰利品,經過這麼漫長的歲月,他一直在猜想著她不知怎樣了,而今她竟然自己送上門,而且財富比宮延裡任何繼承人都多。他真的是走運了。她這樣做金銀買賣至少有七、八年了,而這段期間正是無政府狀態。
而且,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想到這一點就令尼爾背脊上興起一股寒意。他朝門外看去,見到她站在那裡,雙臂護著孩子。
老天在上,他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她!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原先甚至開始懷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了。
有過幾次,譬如有一次他在史塔福受了傷,發了三天高燒,就一直夢想著她,也不得不告訴自己,那只不過是他二十歲充滿激情的遐想,實際上根本沒有發生過,即使他當初確實在高斯特爵爺底下住過雷山。
這些年來他每次回想這件事,其真實性就越來越減低。她的金紅色頭髮,那美麗的臉龐,他摟在懷裡的身體,實在太完美了,他不禁得告訴自己,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那麼完美無瑕的女人。
不可能,那一夜沒有一點是真實的。除了她跟他做完愛以後怎樣解決這檔事是一個殘酷的事實以外,別的都是夢幻。他還記得自己是怎樣醒來發覺身處雷山的臭巷子裡,一輩子都記得很清楚。
十年了,他很訝異竟敢過了這麼久,那時候他才二十歲,如今已經快三十一了。
今天,當他看著她的臉的時候,只聽得自己耳邊嗡嗡作響。腦子裡一片昏眩,彷彿要面臨死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