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停下了。
「下來吧,」他說。
一股泉水在亂石中發出淙淙的響聲,圖阿雷格人走了過去,把一隻皮杯盛滿了水。
「喝吧,」他輪流遞給我們。
我們喝了。
「再喝,」他命令道,「這也是節省袋子裡的水呀。現在,力爭在日落之前不要渴。」
他檢查了駱駝的繫帶。
「一切都好。」他低聲說,「走吧,再過兩個鐘頭,天就亮了,你們得走出人們的視界。」
在這最後的時刻,一陣激動握住了我;我向圖阿雷格人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我低聲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外
他退後一步,我看見他的陰沉的兩眼閃閃發光。
「為什麼?」他說。
「是的,為什麼?」
「先知允許義人,」他莊重地回答道,「一生中有一次可以讓憐憫心戰勝責任心,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為了曾經救過他的性命的人利用這種許可。」
「那麼,」我說,「你不害怕我回到法國人中間以後,我對他們說,我洩露昂蒂內阿的秘密嗎?」
他搖了搖頭。
「我不害怕,」他說,口氣是嘲諷的,「中尉先生,你對你們那裡的人知道上尉先生是如何死的這件事是不會感興趣的。」
我發抖了,這個回答是這樣地合乎邏輯。
「我沒有殺死小傢伙。」圖阿雷格人接著說,「可能是犯了一個錯誤。但是她愛你。她什麼也不會說的。走吧,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試圖握握這位古怪的救命恩人的手,他卻朝後退了退。
「別感謝我,我所做的都是為了我,為了在上帝面前積德。你要清楚地知道,我絕不再這樣做了,無論對別人還是對你。」
我正要表示他在這一點上可以放心,他卻說,那嘲弄的口吻至今還在我的耳邊迴響:
「別反駁,別反駁。我做的事情對我有用處,而不是對你有用處。」
我望著他,迷惑不解。
「不是對你有用。中尉先生,不是對你有用,」他語氣莊嚴地說,「因為你會回來的。到了那一天,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的好意就不算數了。」
「我會回來?」我喃喃地說,打了個冷戰。
他站立著,宛若灰色的絕壁前的一尊雕像。
「你會回來的,」他用力地說,「現在你逃跑了,如果你以為你還會以你離開時的那副眼睛看待你的世界,那你就錯了。一種思想,總是那一種思想,從此將到處跟隨著你,一年,五年,十年之後的某一天,你將再度經過你剛剛走過的這條通道。」
「住嘴,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塔尼—傑爾佳說,聲音發顫。
「你住嘴,可惡的小蒼蠅。」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
他冷笑了一聲。
「你看,小傢伙害怕了,因為她知道我說得對,因為她知道那個故事,吉爾伯蒂中尉的故事。」
「吉爾伯蒂中尉?」我的兩鬢浸出了汗水。
「那是位意大利軍官,八年前,我在拉特和拉達麥斯之間的地方遇見了他。他對昂蒂內阿的愛開始時並沒有使他忘記對於生命的愛。他試圖逃走,他成功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因為我並沒有幫助他;他回到了他的國家。可是,你聽著,兩年之後,我去找他,還是那一天,我在北圈的前面碰到一個人,他正徒勞無益地尋找著入口,樣子十分悲慘,衣服破破爛爛,又累又餓,快要死了。那人正是回來的吉爾伯蒂中尉。他在紅石廳裡佔著39號。」
圖阿雷格人嘿嘿笑了兩聲。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吉爾伯蒂中尉的故事……但是我們說得夠了。上駱駝吧。」
我順從了,沒有說話。塔尼—傑爾佳坐在後面,用她的小胳膊摟著我。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一直拉著韁繩。
「還有一句話,」他說,向南指著遠處紫色的天際上的一個黑點。「你看那個風化殘丘,那就是你們的方向。它離這裡三十公里。你們必須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到達那裡。那時你再看地圖,下一個參照點標在上面。如果你不離開那條線,你們將在八天之後到達特萊姆錫干谷。」
迎著從南方刮來的淒風,駱駝伸直了長長的脖子。
圖阿雷格人鬆開韁繩,姿態十分慷慨:
「現在走吧。」
「謝謝,」我在鞍上回過頭去,對他說,「謝謝,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永別了。」
我聽見了他的回答,那聲音已經很遠了:
「再見,德·聖—亞威中尉。」
第十九章
乾渴之國
我們逃走的第一個小時,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的大駱駝帶著我們走得飛快。我們至少走了五里地1。我目不轉睛,引著牲口直奔圖阿雷格人指給我的那座風化殘丘,在已經泛白的天際,丘脊變得越來越大了。
我們走得飛快,微風在我們耳畔輕輕地呼嘯著。左邊和右邊,大叢大叢的台靈草紛紛退去,像是一些陰沉的,沒有血肉的骷髏。
在駱駝喘口氣的間隙,我聽見了塔尼—傑爾佳的聲音。
「停下駱駝。」
我開始沒有明白。
她的手狠狠地抓住我的右臂。
我服從了。駱駝很不樂意地放慢了腳步。
「聽,」小姑娘說。
開始,我什麼也聽不見。隨後,我聽見後面一陣很輕微的聲音,一陣乾燥的沙沙聲。
1此處系法國古裡。
「停下駱駝,」塔尼—傑爾使命令道,「不用讓它跪下。」
同時,一個灰色的小東西跳上了駱駝。駱駝走得更快了。
「讓它走吧,」塔尼—傑爾佳說,「加雷跳上來了。」
這時,我感到我的手下有一團豎起的毛。原來,那只獴一直尾隨著我們,最後趕上了我們。現在,我聽見這只勇敢的小野獸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
「我真高興,」塔尼—傑爾佳喃喃地說。
塞格梅爾—本—謝伊赫沒有說錯,我們在日出的時候越過了風化殘丘。我向後看了看:在黎明驅趕著的夜氣中,阿塔科爾山只是一堆巨大的亂石了。在那些無名的峭壁中,已經不能分辨出昂蒂內阿繼續編織她的愛情之網的那一座了。
你知道乾渴之國是什麼,那是「完美的高原」,荒涼的、不能居住的地方,是飢渴之邦。我們現在進入的那一部分,杜維裡埃稱為南塔西裡,在公共工程部的地圖上,這個地區有一段引人注目的說明:「多石的高原,無水,無植物,人畜不宜停留。」
沒有任何地方,也許除了卡拉哈里沙漠1的幾個地方,比這片亂石成堆的荒漠更可怕了。啊!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沒有人會想到要到這裡追趕我們,是並不過分的。
1非洲南部內陸乾燥區的總稱。
黑乎乎的夜色還固執地不肯散去。在我的腦海中,各種回憶互相碰撞,彼此間沒有絲毫的關聯。我想起了書上的一句話:「迪克覺得,自從開天闢地以來,他除了在黑暗中騎著駱駝前進以外,沒做過別的事情。」我輕輕地笑了,我想:「幾個鐘頭以來,我在拼湊著文學中的場面。剛才,在離地百尺之上,我是《巴瑪修道院》1中的法布裡斯,正在城堡主塔的半腰中。現在,我騎在駱駝上,成了《熄滅的燈光》2中的迪克,正在劈開荒漠,尋找他的戰友們。」我又笑了,隨即打了個冷戰,想到了前一夜,想到了《安德洛瑪刻》中的俄瑞斯忒斯,他同意去刺殺庇呂斯3……也是一種很有文學性的情景。
到達阿烏利米當人的林木繁茂的地區,就離蘇丹的大草原不遠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給我們算了八天,他很瞭解他的牲口的能力。塔尼—傑爾佳立刻就給它起了名字,叫「艾爾—海倫」,「白色」的意思,因為這頭俊美的駱駝的毛幾乎是全白的。有一次,它兩天沒有吃東西,只是這裡那裡地從幾株金合歡桉樹上撕點兒樹枝,那可惡的白利差不多有十厘米長,我真替我們的朋友的食道擔心。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的井果然都在標出的位置上,但我們只看到了燙人的、發黃的稀泥。駱駝可以飲用,結果,五天之後,由於奇跡般的節制,我們只用了一個皮袋裡的水的一半。這時,我們可以認為我們得救了。
1法國作家斯丹達爾的小說。主人公法布裡斯曾緣繩索墜下囚禁他的城堡。
2英國作家吉卜林(1865—1936)的小說,迪克是書中的主人公。
3希臘神話中阿加門農之子,愛上愛妙娜,受其指使,前去刺殺其未婚夫庇呂斯。
那一天,我在一口這樣的泥井旁邊一槍打死了一頭長著小直角的沙丘羚羊。塔尼—傑爾佳剝了皮,我們飽餐了一頓烤得恰到好處的羚羊腿。在這段時間裡,在我們白天歇腳的時候,小加雷不顧炎熱,不斷地在石縫中搜索「烏拉那」,一種三尺長的沙鱷,發現了就很快扭斷它的脖子。它吃得動都動不了。我們用將近一升的水幫助它消化。我們很願意給它,因為我們感到幸福。塔尼—傑爾佳沒有對我說,但我看得出來,她由於確信我不再想那個戴著綴滿祖母綠寶石的金雙冠的女人而喜氣洋洋。的確,那些天裡,我幾乎沒有想她。我只想到如何躲避酷熱,想到如何把羊皮袋放進石縫中一小時,以使水清涼,想到當把盛滿這種救命水的皮杯挨近嘴唇時所感到的巨大幸福……我可以高聲地說,比任何人都高聲地說:巨大的激情,大腦的或感官的,是那些吃飽、喝足、休息得好的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