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應該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想不起來的什麼事情。
我感到渾身不適。我本來想回憶起來,但是,我覺得我害怕回憶起來;我還從來也沒有體驗到比這更痛苦的矛盾。
「從這裡到昂蒂內阿的房間有很長一段路。他們把我送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是睡得死死地,因為他們最後還是把我送了回來,好讓我什麼也覺察不到!」
「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吧,」我自言自語道,「這裡熱死了,我要發瘋了。」
我要見人,隨便什麼人。我機械地朝圖書室走去。
我發現勒麥日先生欣喜若狂。教授正在撕開一個縫得很仔細的大包裹,包皮是棕色的。
「您來得正好,親愛的先生,」他看見我進去,喊道,「雜誌剛到。」
他心急火燎地忙著。現在,從包裹的一側嘩地流出一些書來,藍色的、綠色的、黃色的、橙紅色的。
「啊,啊,還好,還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還不太晚,這是10月15日的。要是表揚這個好樣的阿莫爾的話,我投他一票。」
他的愉快也傳給了我。
「這是的黎波里的那位可敬的土耳其商人,他同意給我們訂閱兩個大陸的所有有趣的雜誌。他經過拉達麥斯送出去,送到哪兒他並不太關心。這是法國雜誌。」
勒麥日先生興奮地瀏覽著目錄。
「國內政治:弗朗西·夏爾姆、阿那托爾·勒魯瓦—博裡約、多松維爾諾先生關於沙皇巴黎之行的文章、瞧,達弗奈爾先生關於中世紀的工資的一篇文章。現在是詩了,青年詩人費爾南·格萊克、愛德蒙·哈羅古爾的詩。啊!亨利·德·卡斯特裡先生關於伊斯蘭的書的一篇概述。這可能更有意思……親愛的先生,別客氣啊,什麼東西對您合適,您就拿吧。」
快樂使人變得可愛了,而勒麥日先生的確是快樂得發狂了。
從窗戶吹進來一點兒微風。我走近欄杆,俯在上面,開始翻一本《兩世界雜誌》。
我並不讀,只是翻到,兩眼時而看著爬滿了黑色的小字的紙,時而看著落日下泛著淡紅色、發出乾裂聲的多石的盆地。
突然,我的注意力開始集中了。一種奇特的對應在文章與風景之間建立起來了。
「在我們頭上,空中的天只剩下幾抹輕痕,宛如燒盡的木柴留下的些許白灰。太陽照紅了山的峰巔,使其莊嚴的輪廓線凸進碧空。一種巨大的憂鬱和溫柔從上面傾瀉進荒僻的盆地,彷彿一種神奇的漿液傾入深深的杯爵1……」
我狂熱地翻過幾頁,似乎我的思想開始清晰了。
在我身後,勒麥日先生正在專心閱讀一本雜誌,嘴裡嘟嘟囔囔,越讀越生氣。
我繼續讀我的。
1貝加百列·鄧南遮《巖上處女》,載1896年10月15日《而世界雜誌》,第67頁及其它一些地方。——原注
「在我們腳下,在一片耀眼的光亮中,處處展現出一派絕美的景象。一列山脈荒涼貧瘠,一直到最高的山頂都是纖毫畢露,一目瞭然,像一大堆宏偉的、沒有定形的東西躺倒在地上,彷彿原始時代巨人們搏鬥的見證。令人類驚怖。傾圮的塔……」
「無恥,純粹是無恥,」教授不斷地說著。
「……傾圮的塔,崩潰的城堡,倒坍的穹頂,斷裂的圓柱,肢解的巨像,船首,怪物的臀部,巨人的骨架,這有凸起有凹陷的巨大的一堆,模擬出一切宏偉和悲壯的東西、遠處的東西是這樣清晰……」
「純粹是無恥,」勒麥日先生一直在說,憤怒地用拳頭捶著桌子。
「……遠處的東西是這樣清晰,我分得清每個東西的輪廓,好像維奧朗特以一種創造性的手勢讓我從窗口觀看的那座山,在我的眼前無限地增大了……」
我渾身震顫著合上雜誌。在我前面,我和昂蒂內阿第一次見面時她指給我看的那座白山,現在變成紅色,巨大,陡峭,俯視著金褐色的花園。
「那是我的天涯,」她說。
這時,勒麥日先生的憤怒爆發了。
「這超過了無恥,這是卑鄙。」
我真想扼死他,讓他閉上嘴。他抓住我的胳膊,讓我作證。
「您讀一讀這個,先生,不用特別地內行,您就能看出,這篇關於羅馬非洲的文章是毫無理智的奇談怪論,是天大的無知。而且還有署名,您知道署的誰的名字嗎?」
「別討厭,」我粗暴地說。
「嘿,署的是加斯東·布瓦西埃。就是他,先生!加斯東·布瓦西埃,榮譽團二級勳章獲得者,高等師範學校的講師,法蘭西學士院的終身秘書,文學和銘文學士院的院士,拒絕我的論文主題的人之一,是……可憐的大學,可憐的法蘭西!」
我不再聽他的了,又開始閱讀。我的額上滿是汗水。但我覺得我的腦袋彷彿是一個房間,窗戶一扇扇打開了,回憶浮現出來,像鴿子拍著翅膀回到了鴿捨。
「……現在,她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一個殘酷的景象使之充滿了恐怖。
『安托奈洛……』她結結巴巴地說。
好一會見,她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懷著不可名狀的焦慮望著她,靈魂中忍受著痛苦,看著他那可愛的嘴唇緊咬著。她的眼中的景象傳到了我的眼中,我又看見了安托奈洛的灰白而度削的面孔,他那迅速地跳動的眼皮,一陣焦慮突然傳遍了他又高又瘦的身軀,他像一莖脆弱的蘆葦一樣顫抖起來。」
我不再多讀了,把雜誌扔在桌子上。
「就是這樣,」我說。
我用來裁紙的刀子正是勒麥日先生割斷包裹繩的那一把,那是一把烏木柄的短匕首,圖阿雷格人把這種刀放在左臂貼肉的刀鞘中。
我把刀放進我的法蘭絨騎兵短上衣的寬大衣兜裡,向門口走去。
我剛要出門,聽見了勒麥日先生叫我。
「德·聖—亞威先生!德·聖—亞威先生!」
我回過頭去。
「請提供一點小情況。」
「什麼事?」
「噢!沒什麼大事。您知道是我負責給紅石廳寫標籤……」
我走近桌子。
「我開始時沒有向莫朗日先生打聽他的出生時間和地點。後來也沒有機會了,我再沒有見到他。結果,我現在非求助於您不可了。您能告訴我嗎?」
「我能,」我說,我很平靜。
他從一個盒子裡拿出一張很寬的白硬紙標籤,那裡有好幾張,然後,他把筆蘸上墨水。
「說吧,54號,什麼上尉?」
「若望—瑪麗—弗朗索瓦·莫朗日上尉。」
正當我口授、一隻手扶著桌沿的時候,我看見在我雪白的衣袖上有一個斑點,一個棕紅色的小斑點。
「莫朗日上尉,」勒麥日先生一邊重複,一邊寫完我的同伴的名字,「生於?……」
「維爾弗朗什。」
「維爾弗朗什。羅納。什麼時間?」
「1859年10月14日。」
「1859年10月14日。好。1897年1月5日死於霍加爾。完了,大功告成。親愛的先生,我衷心地感謝您的幫助。」
「為您效勞,先生。」
說完,我平靜地離開了勒麥日先生。
我的決心已定,我再說一遍,我非常鎮靜。但是,我在告別勒麥日先生的時候,我感到需要在決定與執行之間間隔一段時間。
我先在通道上遊蕩了一會兒,然後,在我逛到我的房間附近的時候,我徑直朝它走去。我進去了,裡面還是熱得不能忍受。我在沙發上坐下,開始考慮起來。
匕首放在兜裡礙手礙腳,我把它拿出來,放在地上。
那是一把結實的匕首,有菱形的刀鋒。
在刀柄和刀鋒之間有一個紅皮箍。
看到它,使我想起了銀錘。我想到我很容易把它拿到手,刺……
那個場面的所有細節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腦子裡。但是,我沒有抖一下。似乎我一會兒去殺死那個謀殺的唆使者這一決心允許我冷靜地想到這些殘暴的細節。
如果說我考慮我的行動,那是為了使我驚訝,而並不是為了譴責我。
「怎麼!」我自言自語道,「這個莫朗日,他也曾經是個孩子,像所有其他的孩子一樣,讓他的母親在懷他的日子裡受了那麼多痛苦,卻是我殺了他。是我切斷了這條生命,人的一生是愛情、眼淚和被超越的障礙所構成的一座紀念碑,我卻使它化為烏有。真的,這是一次多麼不尋常的冒險啊!」
這就是我當時所考慮的一切。沒有不安,沒有悔恨,也沒有謀殺後的那種莎士比亞式的恐懼,然而今天,雖然我對任何事物都抱懷疑態度。我比任何人都更感到厭倦,感到幻滅,那種莎士比亞式的恐懼卻使我顫抖,如果我夜裡獨自處在一間黑屋子裡的話。
「干吧,」我想,「是時候了。該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