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貴幹,女土?」他的聲音清冷,她聽得出他是個一絲不苟的人。
「我想見布魯倫公爵。」
「你是不是和他閣下約好了,女土?」
「沒有,」安妮姐回答,「但是請你告訴他閣下,就說凱,梅登上校的女兒安妮妲·梅登,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看他。」
她說得很慢,好讓這位管家記得清楚,自然這些她都預習過了。
「請往這兒走,女士!」他引著她緩緩地向前走,就好像引著唱詩班走上聖堂一樣——安妮妲不由得如此想。
她被帶進四壁刻有雕像的大理石的大廳;閃爍晶瑩的水晶燈,從天花板上懸下,映著嵌在壁上的鏡子,耀得滿室生輝;廳底則是一座有著紅色扶手的迴旋式的梯子,伸向深不可測的二樓。
她沒有細瞧,但她知道,這廳裡一定還有許多僕人。一股新的羞赧突然泛了起來,於是她記起了媽媽的教導,她把頭抬了越來,把背也挺直,盡量表現出良好的風度來。
管家打開了西廂一扇暗紅的廳門。
「請你在這裡等一會兒,女士,我這就去通知公爵閣下。」
說完,便把安妮妲獨自留在那裡,走了。
安妮妲禁不住比好奇,便四下打量起來。
這間房間雖然不大,卻十分精緻。她從沒想到,一個房間內竟會設置了那樣多的珍寶!她在卡夏城也曾拜望過一些望族,但是沒有一樣器皿用具比得上眼前的鏤花的櫥櫃、雕紋寫字檯和高背椅。而那些掛在四壁的圖畫,令她直覺感到全是傑作,而那些擺在案頭的瓷器及琺琅飾品自然都是無價之寶!
「但願爸爸以前能把公爵本人說得詳細一點!」
而她也開始明白,為什麼他在鄉間住了那麼久之後,對公爵的房子印象仍然那樣深刻,更難怪他每次談起公爵時,總是說他的餐廳怎樣華美,沙龍怎樣神奇,再不就是花園、馬匹……但是,他卻從來不曾描述過公爵這個人。
她只知道,一定很老了,因為她的父親和他認識時,公爵已不年輕。此外,她還知道的便是,公爵曾經屈尊纖貴地做了她的教父。
但願他還不至於聾得聽不見我講話!一個不樂觀的念頭,突然在她腦裡浮現。
這種想法似乎一發而不可遏止,猝然間,這類稀奇古怪而令人擔憂的念頭都跟著來了。
倘若公爵已老病得下不得床來!
那樣,她還能指望他,引領著三個女孩子步入時髦的社交圈?倘若他不只是聾了,並且也瞎了——這都是她以前所料未及的。那樣,又怎能欣賞到凱柔和雪倫的美貌?那麼,許多她已備好的有利言辭,就要落空了。
可是現在再去思考這些,就太晚了。她的第一步計劃已經發動,她已到了倫敦,而且已經身在布魯倫公爵的大廳裡。光是這樣,就已經是一項成就了!她覺得十指發顫,兩膝發軟;於是她撿了一張靠背椅坐下。 壁爐上的大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在寧靜的房間裡,顯得十分嘻雜,那聲音好像帶著輕視,那樣子就像一副優越的面孔,指斥著她不該到這裡來,根本無權停留,最好現在就滾回去。
它無情地震擊著她的神經——五分鐘過去了,然後十分鐘、十五分鐘也過去了。
安妮妲開始奇怪,他們是否把她給忘了。她想管家一定去管飯去了,對於她的存在絲毫不在意吧!
她憂慮了一會,卻也立刻自覺荒謬:公爵總不會專程坐在家裡等她,他此刻正有朋友來訪也說不定!
他現在可能正在休息,也很可能正在換衣,準備進晚餐。
她焦慮地望著那毫不留情的「鬧」鐘,再十分鐘就要六點了;在老家,正是晚餐時刻,至於倫敦——記得雪倫曾經說過,攝政王閣下總在七點鐘進餐。
時間繼續溜走。當安妮妲確定她的確被遺忘的時候,那扇與大廳相通的門,卻突然打開了,管家在門口出現,用一種習慣的聲調向她宣佈:「請你隨我來,公爵閣下要見你。」
安妮姐迅速站了起來,卻盡量放緩了腳步,企圖把被折磨殆盡的尊嚴恢復。
他們穿過大廳走上一條寬闊的甬道,安妮妲遠遠就望見,有兩個僕役模樣的人物,正守在尾端的一扇大門外。
當他們到管家和安妮姐走近了,便立刻打開了那一扇厚實的、桃花心木的門,而適時地,管家也為她做了通報:「安妮妲·梅登小姐到!」
懷著一股從容就義的精神,安妮妲昂然跨了進去。
一進門她舉目所見的都是書,那麼多書!一疊疊地直達屋頂!她立刻明白這是間圖書室,然後,她又發覺,就在壁爐前面,站立著一位男子。
她緩緩地向他走了過去,突然間,她停住了!
有她陣子,她以為身在夢中;站在面前的,竟然不是位老人,卻是約瑟·文土裡爵土!室內頓時陷入一片沉靜,靜得連呼吸聲都停止了。安妮妲直盯著他,發現約瑟驚訝的程度並不亞於她。她木愣了半晌,然後不由得脫口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也正想問你這個問題呢!」他回答得更快。
他看起來要比昨晚更不可一世的樣子,顯然那是因為他此刻穿的是件晚禮服。
深藍色的上裝拖著尖尖的燕尾,更襯托出他肩膀的寬闊;襯衫的領子高高豎起,正好頂著他的下頷,領結打得比昨晚更繁複、更花俏了。接著,安妮姐憶起了昨晚的不快,那不可原諒的一幕又在她腦海裡浮現,她原有的羞怯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則是滿腔憤怒。
她告訴自己,此刻絕不能讓他佔上風,更不能讓他有搗蛋的機會,無論如何,今天是見定了公爵了! 「我要貝布魯倫公爵!」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
「噢,我明白了,」約瑟爵土點了點頭,「但是我卻奇怪昨晚和我有塊兒進晚餐的摩根小姐,怎麼一到倫敦就變成了梅登小姐了?」
安妮姐突然升起了一層新的恐懼,假如他把在旅店裡面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公爵,那該怎麼辦?她既然答應和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人一同吃晚飯,則說她絕無引誘對方之意,也沒有人會相信了!她猜想,約瑟必是和公爵同住一起的,那麼她是否該放聰明點,懇求他替她保住這個秘密呢?然後她又放棄了這個想法,真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他,說不定反而會招來他一頓奚落。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為什麼來這裡呢?」約瑟爵土又問。
「當然不!」安妮妲毫不妥協,「我和公爵見面時,你若能夠不在場,我就很感激了!」
「你有機密的事要談?」
「是一些私事,」安妮妲依然悶著聲說,「和你絕對扯不上關係!」
「可是我很感興趣,」約瑟依然不放過,「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的腳起了一塊青紫,還在痛呢!」
「我聽了很高興!」
「你對於擺脫麻煩倒是很有一套!你大概經過不少練習吧?」
安妮妲深吸了一口氣把頭往上昂。
「現在我不想討論這件事情,」她故意做出驕傲的樣子,「假如你想和我一起留在房裡等公爵的話,我建議我倆最好保持沉默!」
可是她發現,她怎樣也無法把語氣說得兇惡,因為她不時注意到約瑟眼中那一股似嘲笑又似惡作劇的神色,他微微扭曲的嘴角,也像昨晚一樣,總意味著什麼。
「好了,我們現在不用再鬥了,」侈了一會之後,他又開口了,「你現在該說明白,你為什麼到這裡來,找我有什麼事?」
「找你?」安妮妲立刻辯駁,「我和你有什麼……?」
她突然僵住了。
一個可怕的想法擊倒了她。
她灰色的眼睛在小臉上睜得大大的;約瑟爵士又開口說話了,就好像在回答她尚未出口的問題似的:「我就是布魯倫公爵!」
「你?但是,怎麼會是你?」安妮妲直覺地反問,她心理一團紊亂,根本無法停下來思考。「公爵已經……非常、非常老!」
「我想你指的是我的父親吧!他三年前就死了,就在他八十歲生日的前一個月!」
安妮妲倒吸了一口氣。
「可是你明明說你姓文土裡……。」她近乎稚氣地問。
「不錯,那只是我旅行時常用的一種化名。」
公爵指了指椅子,用手勢請她入座。
「請坐,梅登小姐!我想這下你該告訴我,為什麼要見我或者我的父親了?」
「他怎麼會死了?」安妮妲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我竟沒料到這點……。」
「這是每個人都逃不了的。」公爵回了她一句,那語氣就好像在嘲笑她似的。
「你可能覺得好笑,」她有點激動了,「可是我一直以為他會坐在這裡,聽我不得不對他講的話!」
「我正在聽!」
「可是,那不同!」安妮妲顯得焦躁了。
「為什麼不同?」公爵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