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裡娜毫不掩飾地瞪視著伊琳。她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一個穿著如此漂亮、戴著如此豪華的珠寶的人,直到伊琳進餐廳以前,她還覺得自己打扮得太顯眼了呢。
吉蒂給她穿上一件鮮綠色綢長裙,還硬給她戴上了一小串鑽石項練。
「看起來我像是赴舞會哩,」塔裡娜不以為然地說。
「等你看到了伊琳再說,」吉蒂答道。於是塔裡娜意識到,只要伊琳在場,就沒有人覺得自己的裝飾太入時了。
客人們——三個商人——都老於世故地對伊琳客客氣氣地大大恭維了一番,可是塔裡娜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伊琳只是轉向邁克爾,似乎想得到他的稱讚。
「你喜歡我這套新衣服嗎,邁克爾?」她故意問道。她的聲音裡有點不同的調子,似乎要讓大家都聽見,她只看重他的意見。
「你所有的衣服我都喜歡,」他回答說:「或者我可以說,貝利·波爾梅裁縫店的手藝是值得稱讚的。」
伊琳撅起嘴來。
「你從來沒有稱讚過我自己的才能,」她說。
「是嗎?」他問。
她注視著他,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使塔裡娜突然感到惱火。「他敢當著她丈夫的面和伊琳調情嗎?」她自己問自己,然後,她又奇怪自己是否真的在為紐百里先生的感情而擔憂。
他似乎除了和客人中的一個談話外,其它什麼也不在意。他嘴上叼著一支雪茄,一隻手深深地插進晚禮服的口袋。「他看起來像個歹徒,」塔裡娜想。接著她又因為自己批評了吉蒂的父親感到慚愧。
晚餐後太太小姐們回到客廳時,吉蒂一下子坐進靠椅說:
「唉。好不容易熬過來了!父親的朋友總是使人厭煩。」
「你也沒有對他們表示過好感,」伊琳嚴厲地說。
「可我是那樣做了,」吉蒂兩眼睜很大大地說。「我談了政治局勢,或者不如說他們講了政治局勢。他們指點我經濟危機和種種細節。我想我們還涉及到了打獵和射擊。」
「你完全懂得我指的是什麼,」伊琳發脾氣說。「你一向是這樣,你從來沒有做好你份內的工作。」
「如果塔裡娜和我有別的和我們談得來的人聊聊,而不用去招待像父親那些討厭的朋友和你的隨從那樣的人,我們就會幹得好些,」吉蒂粗魯地說。
伊琳起身走到桌邊去找香煙。她拿了一支放在嘴邊然後說:「你所需要的是教養。要是你在倫敦過一個季節,一定會比你在劍橋一團糟要強得多。」
「你那種說法我不接受,」吉蒂說。「你想去結交那些正在把女兒送進上流社會的夫人太太們。你想參加上流社會活動,而唯一的辦法是靠我的幫助,哼,辦不到。」
「我認為你是個可惡的慣壞了的孩子。」伊琳說。她猛地一下關上煙盒,走出房間,砰地一下把門關上。
「唉,我知道我很沒有禮貌,」吉蒂厭倦地說。「但是我恨她。她老是找我的岔兒,其實她一點兒也不關心我的任何事情,她只是想把我當作她的一項社會資本。」
「我覺得你未免有點太刻薄了。」塔裡娜說。
「對伊琳這並不過份刻薄,」吉蒂說。「她的臉皮厚得像犀牛皮。」
「我不相信有人真會那樣,」塔裡娜答道:「大多數人的感情都會受傷害的,而且可能傷害得很厲害。不過他們不一定表現在外面罷了。你一定要改一改,好好對待她。」
「我才不呢,」吉蒂固執地說。接著她笑了起來,「啊,你是想在我身上試試你說服人的本領,你這個人實在太好了。塔裡娜,那是實在的。在許多方面,我都不好,而且我還自暴自棄。伊琳只是一個愚蠢的勢利小人,值不得放在心上。」
「你終歸得和她一起生活呀,」塔裡娜溫和地說。「看來,你們最好還是成為朋友。」
「我怎能和那個愚蠢的講究打扮的傢伙做朋友呢?」吉蒂答道。
塔裡娜歎了口氣。她喜歡吉蒂,但她知道當她犯起了那種倔勁的時候,任何話都無法叫她改變的。
遺憾得很,沒有時間讓她們談下去。男人們離開餐廳來到了客廳和女士們在一起,伊琳也回到了她剛才生過氣的地方。大家在談話,所以塔裡娜乘機從一扇落地窗溜到外邊陽台上。
快到黃昏時刻了。太陽漸漸下沉,天空中晚霞射出火紅的光輝。花園裡一切依然清晰可見。花兒將花瓣閉合起來﹒蝙蝠低低地來回盤旋。
「喂,你看這裡景色怎樣?」一個聲音在她身旁問道。
她轉身一看,邁克爾站在那裡,她沒有聽見他走過陽台來到她的身邊的聲音。
「很美,美極了!」她說。
「美的是寧靜,是景色還是人呢?」
「也許二者都是,」她有點笨拙地回答。
「你沒有完全說真話,對嗎?」邁克爾問道。「然而我可以肯定你是一個真誠的人。」
「為什麼你會那樣想呢?」塔裡娜問。
「那是因為你的眼睛,」他答。「人們不是一致認為,眼睛是靈魂的窗子嗎?」
他講話有點嘲弄,但是塔裡娜嚴肅地回答他說:
「我不認為眼睛像一般人想的那樣總能說明真誠,」她答道:「我記得有一個和我同學的女孩子常常講些最令人吃驚的謊話,可是她總是敢正面看著你的眼睛。」
「可是我有把握不僅能從你的眼睛而且能從你的嘴看出你的性格來,」邁克爾說。
「我的嘴!」
塔裡娜感到驚異。
「對,」他說:「一張非常吸引人的嘴。在你覺得什麼東西很有趣時,你的嘴角會微微顫動一下,在你受驚時,你的嘴巴緊閉。」
塔裡娜把頭轉了過去。她聽見他用低而深沉的音調說出這些話時,不知怎麼的有點侷促不安。
「你一定非常仔細地觀察過我,」她輕鬆地說道。「我感到榮幸。」
「談談你自己吧,」他提議說。「你覺得蒙特利爾市怎樣?」
塔裡娜立刻有點緊張。
「我想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的家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她迴避了正面的答覆,說道。
「確實是這樣,」他同意說。「只要你有個家的話。」
「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有家嗎?」她問道。
他搖搖頭。
「我沒有。幾年前我母親去世了,而兩個月前我父親也在車禍中喪生。」
「我很難過,」她簡單地說。
「這留下了無法彌補的空虛,對嗎?」邁克爾問道。她知道,他的話雖然簡短,但他的心裡卻懷著痛苦和哀悼。「然而我想有些人認為壞事也不一定全是壞的一面,」他繼續說。「現在我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高興上哪兒去就上哪去。沒有人為我操心。」
「你的朋友會操心的,」塔裡娜糾正說。
「也許我沒有朋友,」他說:「或者,可以說,只有少數幾個吧?我真像那不生苔草的滾動的石頭。」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你真機靈,真委婉,我要你談你自己,你反而盡讓我一個人談了。」
「我對自己不感興趣,」塔裡娜趕忙說。
「告訴我你到過些什麼地方,見過些什麼世面。」
他搖搖頭,眼睛帶笑地看著她。
「不,你別避而不談。告訴我你家裡有哪些人?」
「有父親、母親、一個十六歲的弟弟和一個十歲的妹妹,」塔裡娜回答道。
「你弟弟在加拿大上學嗎?」
這個問題難答,但是她講了真話。
「不,他在英國上學。」
「多麼有見識!在任何國家受教育都比不上在這個古老國家好,」邁克爾說。「那麼,現在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你認為這個地方怎樣?」
不知怎麼回事,好像是他在強迫她講,塔裡娜還是答覆了。
「這個地方非常奢侈,非常豪華。」
「是嗎?」他催促說。「往下講。」
「你還要我說什麼呢?」
「你的印象怎樣?比方說,你對今晚的晚餐有什麼想法?」
「你為什麼這樣盤問我?」塔裡娜問道,「我想你是企圖讓我背叛這裡的男女主人,讓我指責他們。我受的教育告訴我,一個人決不應該在人家家裡作客的同時又去侮辱他。」
她說得有些激動。這時邁克爾把頭向後一揚,大笑起來。
「說得好,」他喊道,「並且也順帶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麼你也已經注意到事情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平靜和愉快?」
「我什麼也沒講,」塔裡娜反駁說。「你是想把我逼得走投無路,我認為對紐百里先生和夫人的慇勤款待應該是以怨報德,你應該是最後一個人才對。」
她不加思索就說出了口,她馬上就意識到她在暗示什麼。話既然已經溜出了口,她便衝動地伸出手來。
「我很抱歉,」她說。「我是無意的,這話太沒禮貌了,可我不是有意的。」
邁克爾看來並不特別生氣。他面部的表情似乎在對這話進行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