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要每天擦乾淨,因為螞蟻和伯蒂拉厭惡的大量其他昆蟲會來蠶食。
還有孩子們的衣服要洗——那是一堆什麼樣的東西呀!
伯蒂拉得知,他們大多數人是赤裸著身子來上學的,因此她姑姑做了些口袋型的棉布外衣,從他們的腦袋上套下去,以遮蓋他們瘦骨嶙峋的棕色身體。
那三名服刑的婦女盡可能少於活,甚至試著要公然反抗她的姑姑。伯蒂拉不久就發現,自己寧願多於雜活,也不願聽到姑姑向她們尖叫,看到她用棍子抽打她們。
只有在晚上,她才得以從那似乎是無盡無休的噪聲、不愉快的事件和勞役中逃脫出來。
那時,她會獨自躺在那間窒悶的小房間裡,傾聽屋外的牛蛙、樹蛙和奇形怪狀的甲蟲以各自特有的聲音所組成的合唱。
她經常聽到合唱的聲音在高漲、在增強,直到在她看來似乎每一棵樹、每一瓣葉子、每一莖小草都是活生生的,它們都在溫柔的夜色中召喚自己的配偶。
她知道自己也和它們一樣在召喚,她的心越過大海飛向一個男人,他曾給予她從未領略過的全部幸福。
「我愛他!」她暗暗對自己說,「我愛他,我永遠愛他。」
在伯蒂拉來到傳教所後的一個星期,她經歷了一件使她感到顫慄和恐懼的事。
兩個較大的孩子之間發生了爭吵,後來打起來了,互相抓住對方的頭髮,但伯蒂拉可以肯定,他們不是真的動怒,其中鬧著玩的成份要更多一些。
可是她姑姑對這件事持有不同的看法,她從屋裡來到操場,開始狂怒地向那個達雅克女人尖叫,因為正輪到這個女人當班。
她逐漸變得暴跳如雷,尖叫辱罵,接著不可避免地掄起老是放在手頭的那根細棍向那個女人打去。
那個女人轉身就逃,但不知怎地,也可能被推了一下,她摔倒在地了。
因此她落入了阿加莎姑姑之手,棍子不斷猛烈地落在她的肩膀上、背脊上,落在她身體的每一處,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掙扎。
和這個身材魁梧的英國老女人相比,達雅克女人個子要小得多,伯蒂拉覺得她看見挨她姑姑打的似乎是一個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於什麼,憑著本能就衝向前去。
「住手,阿加莎姑姑,」她喊道。「馬上住手!這太過分了,這是殘酷的行為,你沒有權利這樣打人。」
她的姑姑似乎沒聽見她的話,她處在一種明顯的興奮狀態中,仍繼續打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
「住手!」伯蒂拉又喊了一聲。
她伸出手抓住了姑姑的手臂,但棍子卻落到她自己的肩膀上,她姑姑打了她兩下以後就把她推開,繼續懲罰倒在地上的女人。
伯蒂拉的阻攔使那個達雅克女人有機會跪了起采,此刻她還在忍受抽打,她竭盡全力高聲喊叫,一邊向外爬去。
伯蒂拉讓她姑姑推了一下,也跌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眼看著那個女人站起身來奔向她和另外兩名教師一起住的那間棚屋裡去避難。
突然,在棚屋後面茂密的灌木叢中,伯蒂拉看見了一張臉。
這是一張男人的臉,不用別人說,她就知道這是一個達雅克人。
她能看見他身體上刺著藍色的花紋和黑頭髮上的羽毛。
他的臉都氣歪了,但她只是瞥見了一眼,隨後他的身影就隱沒在灌木叢的葉子裡。
後來,她覺得背上被姑姑拍打的地方很疼,她懷著憐憫的感情想,另一個女人該忍受多大的痛苦呀,她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訴姑姑。
這是她到傳教所來以後,第一次發現當地的土著男子。
那個達雅克女人竟會留在這裡日復一日地忍受虐待,她不得不認為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那次鞭撻比她見過的哪一次都厲害,當天晚上伯蒂拉覺得自己實在無心再去欣賞青蛙和甲蟲發出的神奇的音樂了。
她曾經認為她們是這一帶叢林中僅有的居民。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那裡還有達雅克族武士,他們最寶貴的財產就是被他們砍下後風乾、熏制過的人頭。
薩耶勳爵乘坐一艘炮艇來到古晉。
他知道,在伯蒂拉乘坐那艘往返於新加坡和古晉之間的班船離去後,他必須等候十四天才能乘上船。
只要有別的辦法,他就不打算等待這麼久。
他的一項任務就是會見新加坡基地的任何一艘軍艦的艦長;對他說來,要求派一隻炮艇把他送到某個島上去簡直易如反掌。
他知道,他把沙撈越定為他訪問計劃中的第一站已在某種程度上引起了驚訝。
在所有島嶼上都有相當數量的麻煩事,真是各有各的難處。
各地的英國官員們都期待著薩耶勳爵能在他的職權範圍內盡可能對他們提供幫助,他發現單是新加坡一地就有無數人希望能見到他。
他們都有冤情要申訴,希望薩耶勳爵能把這些情況轉告英國政府。
同時己安排好一系列官方的盛大集會,希望他能出席。
可是他專橫地舉手一揮,就把這一切都推開了,他說自己先要到沙撈越去一次,然後才能辦別的事。
他一貫我行我素,尤其是在官場人物面前更是如此,因此他的舉動並沒引起任何真正的反對。
登上炮艇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只有上了船他才會感到安慰,心想他終於能前去追尋伯蒂拉了。
他謹慎小心,不讓任何人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這樣可以保證伯蒂拉免受他最討厭的女人們飛短流長的傷害。
她早已為此受夠了苦,他不想再給她增添麻煩。
因此,他一到達古晉,就讓炮艇停泊在通往阿斯塔那宮的石級附近。
一艘炮艇的來到是能引起轟動的大事。人們擁向河邊,在炮艇下錨前好久,河岸兩邊就已排滿了人群。
幾名軍官站在那裡迎接薩耶勳爵,並準備護送他和炮艇艇長到王宮去。
王宮的外觀是一座長形的白色建築物,有傾斜的屋頂和華貴的巨大塔樓,塔樓上總有一名哨兵守衛著。
建築物內從一端到另一端有無數房間,薩耶勳爵饒有興味地注意到,那裡是美麗和粗俗趣味的大雜燴。
薩耶勳爵想,那裡的一切在比例方面倒並沒有錯,可是王公卻在其中塞滿了英國和法國歷史上每一個時代的傢俱複製品,結果造成一種令人驚異的混亂。
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桃花心木傢俱呆板地靠壁排列著,在包錫桌腿的桌子上,鏡子琳琅滿目,還有用殘損的手握著精美的首飾盒的德累斯頓塑像。
薩耶勳爵掃視了一下,覺得不管怎麼說,天花板還是絕妙的。
那裡用素色的熟石膏雕刻了大量華麗的龍和花卉,這是由中國工匠設計並製作的。
然而,他沒多少時間向四周張望,白人王公查爾斯·布洛克很快就接見他了。
他的確是一位儀表堂堂的男人,有濃密的白色鬍鬚,高高的前額上覆蓋著捲曲的灰髮。
他還有凸起的白眉毛,眼眶下皮肉鬆垂,脖子上起著皺皮,像個烏龜脖似的,大下巴中間有一道凹槽。
可是,他和任何人打交道時那倔傲的表情、冷漠而嚴峻的態度,說明他是一個有權自定規則並要求每一個人都照辦的男人。
像伯蒂拉一樣,薩耶勳爵早就聽說這位白人王公對法國的一切充滿熱情。
他的頭腦沉浸在拿破侖的魅力之中,他把拿破侖的全部戰役都牢記在心上。
他不大相信英國報紙,對世界政治局勢的知識都是從《費加羅報》得來的。他收到的是四、五周以前的舊報紙。
薩耶勳爵以他慣有的外交手腕帶來兩本最近在法國出版的書作為特殊的禮物送給他,博得了這位白人王公的好感。
一本是描寫拿破侖戰爭的書,另一本是詳盡描寫盧浮宮新增藏畫的書。
他運氣很好,居然能在新加坡買到其中的一本,另一本是他在總督秘書從歐洲寄來的書籍剛運到時從他那裡偷來的。
王公很高興,和薩耶勳爵說話時態度不像他和別人交談時那樣專橫、傲慢。
布洛剋夫人年輕時非常美麗而且性情開朗,可是她曾遭受過極大的不幸。
她頭三個孩子——一個女兒和一對孿生兄弟——一八七三年乘坐「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海達斯帕斯」號輪船回英國時,在短短幾個小時內相繼死去。
前一天他們還是好好的,但第二天就在紅海的酷熱中氣息奄奄了。
沒有人清楚他們死亡的原因——霍亂、中暑還是吃了一罐頭有毒的牛奶?——這一切都是事後的推測。
孩子們葬在大海裡,往後的歲月中,王公外出旅行再也不乘坐「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船了。
王紀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氣回到沙撈越,重建一個新家庭。
她跟著這位按照時刻表工作的丈夫過著沉悶、寂寞的生活。他從來不聽取她的意見,永不採納她的忠言。王公決不允許她和其他男人跳舞,也不許她穿裁剪得太短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