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得到好感的青年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年輕婦女經常拜訪她。她的沙龍在聖日耳曼區具有最高的權威。這位雌性的塔萊朗,她的每一句話都如法律一般。某些人就禮儀或風習問題到她家來討教,並且到那裡學習怎樣才能格調高雅。自然,沒有一個老婦人會像她那樣將鼻煙壺放入衣袋,而且她坐下去或架起雙腿時,裙子每動一下那股準確、優雅的派頭,最風雅的年輕女子也望塵莫及。她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時間,聲音停留在頭腦裡;然而她未能阻止這聲音下到鼻膜中,這使她的聲音格外意味深長。她原來有大宗財產,現在剩下價值十五萬利勿爾的森林,為拿破侖所慷慨歸還。這樣,無論是財產還是本人,她的一切都是舉足輕重的。這個古代珍品此時坐在壁爐角落的一張安樂搞裡,與當代另一前朝遺老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聊著。
這位年邁的貴族老爺,從前是馬耳他教派的長老,身材修長、纖細,衣領總是扣得緊緊的,以壓縮稍微超出領帶的雙頰並保持頭部高高抬起。這種姿態在某些人身上是自我滿足的表示,在他身上則可用伏爾泰精神來加以解釋。他的眼睛凸出,似乎無所不見,也確實什麼都見識過。他已經聽覺遲鈍。總之,整個他這個人提供了貴族線條美的完美標本,線條細膩,纖巧,柔和,舒服,彷彿一條蛇,可以任意彎曲、挺直、滑動或變得僵硬。
德·納瓦蘭公爵與德·葛朗利厄公爵先生一起在客廳中來回踱著。這兩人都是五十五歲的男子,精力依然旺盛,矮小粗壯,營養豐富,面色頗為紅潤,眼光無神,下唇已經下垂。如果不是他們談吐文雅,舉止彬彬有禮,表情悠然自得,卻也可以轉眼間變得放肆無禮,一位膚淺的觀察家說不定會把他們當成是銀行家。然而,只要聽到他們與自己畏懼的人談話時小心翼翼,與他們同等的人談話時冷淡,空洞,與下屬談話時凶狠惡毒,任何錯覺自全消失。
朝中人等或政治家都善於用廢話連篇的體貼來收買下屬,又用意料不到的詞句來中傷下屬。這幾位就是偉大貴族的代表。這偉大的貴族希望自己要麼滅亡,要麼完整不動地保留下來,真是既值得頌揚,也值得責難。一位詩人(指維尼)已經指出,貴族在黎塞留的刀斧之下送掉性命時,仍為服從國王旨意而感到幸福;但他們蔑視一七八九年的絞刑架,認為那是骯髒的報復。這話算說到家了。可以說在此以前,人們對貴族的評斷都是不全面的。
這四個人物與眾不同之處,是他們都嗓音纖細,與他們的思想和舉止特別相宜。他們之間完全平等。他們在宮中已養成了掩飾內心激動的習慣,無疑這也妨礙他們明確表示這位年輕親屬的越軌行動給他們造成的不快。
為防止批評家們給下一幕的開場戴上幼稚可笑這一標籤,在這裡指出下列事實似乎十分必要:洛克(英國哲學家),當他置身於以頭腦靈活而著稱,以舉止文雅、政治堅定而與眾不同的一群英國貴族老爺之中時,對他們肆意取笑,用一種特殊方法將他們的談話速記下來,然後再讀給地們聽,使他們為之捧腹,以便向他們請教從中可得到什麼結論。確實,在任何國度裡,有教養的階級都有一套華而不實的行話。這種行話,放在文學或哲學的火焰中提煉一下,坩堝中剩下的純金實在少得可憐。在社會的每一階層,除巴黎的某幾處沙龍外,觀察家都可找到同樣的笑料,其唯一差別無非是彩釉的透明度和厚度不同而且。所以,言簡意賅的談話是特殊的社會現象,而冗長和粗俗經常使上流社會各處黯淡無光。
上層社會人們說話必定滔滔不絕,卻極少用心思考。考慮問題令人勞累,富人則喜歡不大費力氣地望著生命流逝。所以,從巴黎的街頭頑童直到法國貴族院議員,觀察家只要逐級將各種戲言的內容加以比較,就會理解塔萊朗先生的這句話:「舉止就是一切。」這是公認的司法原則「形式帶來內容」的典雅翻譯。在詩人看來,優勢將永遠在社會底層一邊,因為底層總是給他們自己的思想打上明顯的詩意烙印。這一見解大概也能使人理解,為什麼沙龍中談話是那樣貧乏、空虛、毫無深度,傑出的人物為什麼對在沙龍中交流思想這種倒霉的來往總是感到十分厭惡。
德·納瓦蘭公爵突然停住腳步,彷彿孕育著一個閃光的意念,對他身邊的那個人說道:「那麼,你已經將多林頓賣掉了?」
「沒有,多林頓病了。我真擔心會失去它,我心裡會很難過的。這是一匹上好的獵騎。德·馬裡尼公爵夫人是否好一些了,你知道麼?」
「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沒去。我正要出門去看她,你就來了,跟我談起安東奈特的事。昨天她很不好,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已經給她行了臨終聖事。」
「她一死,你的表弟地位就要改變了。」
「絕對不會,她活著時就已經分割完畢,給自己留了一份年金。這份年金由她的侄女德·蘇朗日夫人支付,因為她把格布里昂的終身年金地產給了她侄女。」
「這對社會將是一大損失。她是多麼傑出的女人,她這個家族又要少一個在出主意和經歷方面都相當有影響的人物了。咱們私下說說,家長實際上是她。她的兒子馬裡尼,是個和和氣氣的人,頗有特點,善於辭令。很討人喜歡,非常討人喜歡。噢,要說討人喜歡,那是沒得說的了。不過……做事毫無頭腦。特別怪的是,他情感也很細膩。那天,他和昂丹大道的那些闊佬們在『俱樂部』(當時這種俱樂部是大資產者和貴族聚會的地方。此處可能指的是跑馬總會)共進晚餐,你叔父(他總是上那兒賭一盤)看見他了。你叔父在那種地方遇到他頗為震驚,就問他是不是加入了『俱樂部』。他說:『對,我再也不到上流社會去了,我跟銀行家們一起生活。』你知道為什麼嗎?」德·葛朗利厄公爵向德·納瓦蘭公爵神秘地一笑,說道。
「不知道。」
「他跟一個新娘子搞上了,就是那個凱勒夫人小娘子,貢德維爾的女兒。在那個圈子裡,人家都說她是非常時髦的女人呢!」
「看來,安東奈特倒不想家,」年邁的主教代理官說道。
「我疼愛這小娘子,倒叫我這會兒作這麼奇特的消遣,」王妃一面將鼻煙壺裝進衣袋,一面回答道。
「我親愛的姑母,」公爵停下腳步,說道,「我很遺憾。只有波拿巴手下的人才會要一個正正經經的女子幹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咱們私下說說,可別告訴別人,安東奈特本應該挑個更好一點的。」
「親愛的,」王妃答道,「蒙特裡沃家族可是個古老世家,姻親都很高級,他們和勃艮第的全部上層貴族都過往甚密。杜爾曼那一支的裡沃杜·德·阿爾肖家族若是在加利西斷代了,蒙特裡沃家族就可世襲德·阿爾肖的財產和封號。這是從外曾祖父那邊算過來的繼承。」
「你肯定嗎?」
「我比這個人的父親知道得還清楚。從前我常常見到他,這些事我也告訴了他。他是教派長老(指聖米迦勒教派和聖靈派長老),他倒根本不在乎,是個百科全書派。他弟弟僑居國外時,倒充分利用了這一點。我聽說,他在北方的親戚待他特別好……」
「對,確實是那麼回事。德·蒙特裡沃伯爵死在彼得堡,我在那裡見過他,」主教代理官說,「這人身體粗壯,劉牡蠣嗜好成癖。」
「那他吃多少呢?」德·葛朗利厄公爵問道。
「每天吃十打。」
「沒有感到不舒服?」
「絲毫沒有。」
「啊呀!這可真是了不得!這種嗜好沒叫他得上結石、痛風或其他任何毛病麼?」
「沒有,他身體非常結實,後來是車禍喪生。」
「車禍喪生!他天生愛吃牡蠣,很可能牡蠣對他就是十分必需,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的主要嗜好就是我們生存的必要條件。」
「我同意你的見解,」王妃微微一笑,說道。
「夫人,你理解事情總是格外精明!」
「我無非要讓你明白,這種事情叫一位年輕女子聽到了,會造成極大的誤解呢!」她回答道。
她自己切斷話頭,說道:「可是我的侄女!我的侄女呢?」
「親愛的姑母,」德·納瓦蘭先生說,「我還不能相信,她確實是去德·蒙特裡沃先生府上了。」
「啊!」王妃叫道。
「你意下如何,主教代理官?」公爵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