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的狂熱有其「necplusultra」(拉丁文:頂點;絕頂)。當他到達這個程度時,假如他為狂熱所左右試圖超過界限,她總是動起氣來。沒有哪個女子敢於無端地拒絕情愛,順從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於是德·朗熱夫人很快又給自己築起了第二道防禦工事。這道防禦工事比第一道更難攻破。她談到宗教的恐怖。她為天主的事業辯護得這樣好,最雄辯的神甫也望塵莫及;天主的報復從公爵夫人嘴裡出來,那就從來沒有這麼合乎情理。她既不引用講道的詞句,也不用浮誇的華麗辭藻。不,她有她自己獨特的「感人手法」。對阿爾芒最熱切的請求,她以淚水模糊的目光和一言難盡的手勢作答。她請他饒恕,要他不要再講下去。再多說一個字,她就再也不要聽他講話了,她會死掉。彷彿她寧願死掉,也不願意要罪惡的幸福。
「違背主的意志,難道是小事麼!」她對他說,又抬起由於內心鬥爭激烈而變得微弱的聲調。這位貌美的女戲子顯出哪怕暫時左右自己的矛盾心情也極為困難的樣子。「男人們,整個大地,我都心甘情願奉獻給你;可是,為了一時的快樂,就毀了我整個的前程,你真是夠自私的了。算了!你看,你不是很幸福嗎?」她又補上一句,向他伸出手來,而且在他面前身著室內便裝,這自然又給她的情人以不少慰藉,他也只好知足了。
這個男子火熱的激情使她感到非同尋常的激動。為了留住他,或者出於軟弱,她有時也任他奪去飛快的一吻。可是她立刻裝作非常恐懼的樣子。她滿面緋紅,就在長沙發變得對她十分危險的一剎那,將阿爾芒逐出長沙發。
「阿爾芒,你的快樂都是我要補贖的罪過。為此我要贖罪、悔恨的!」她失聲大叫起來。
蒙特裡沃見自己不得不與這貴族女子的石榴裙相距兩張椅子那麼遠,便驀地冒出褻瀆天主的話語來,低聲抱怨天主。公爵夫人於是動起氣來。
「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拒絕信仰天主,人是絕對不可信的呀!住嘴,不要這樣說吧!你的心靈太崇高了;不會幹出愚蠢的放蕩行為的,放蕩就是妄圖扼殺天主呀!」
討論神學和政治問題,對她來說,是使蒙特裡沃平靜下來的溫水浴。她極為精采地為專制政體辯護,用專制主義的理論將他引到距這小客廳十萬八千里以外的地方。他被激怒了,再也不知道回到愛情上來。敢於贊成民主制的婦女很少。如果她們擁護民主制,未免與她們在情感上的專制主義矛盾太大。可是將軍也常常抖動鬃鬣,將政治拋在一邊,如雄獅一般發出吼聲,氣喘吁吁,向他的獵物猛撲過去。愛情使他變得兇猛可怕,再次向他的情婦進攻。熾熱的心、熾熱的慾念久久燃燒,他再也受不住了。
每當這位女子感到情慾相當撩人,足以使她失足的時候,她知道就在這一時刻走出小客廳:她在這裡撒播了衝動,現在她要離開這充滿衝動的場地。她來到大客廳,坐在鋼琴旁,彈出流行音樂最美妙動聽的曲調,藉此緩解感官的衝動。有時這種情緒仍然饒不過她,然而她有足夠的力量能夠戰勝。每當這種時刻,她在阿爾芒眼中真是無比高尚:「她不是裝腔作勢,她是真實的,」於是可憐的情人自以為人家在愛他。這種自私的抗拒,倒叫他把她當成是聖潔的女性。於是,這位炮兵將軍,竟也乖乖順從,竟也大談什麼柏拉圖式的愛情了!
待她為了自身的利益將宗教玩弄夠了,德·朗熱夫人又為了阿爾芒的利益玩弄宗教:她想將他引到基督徒的情感上來,把為軍人用的《基督教真諦》再給他講授一遍。蒙特裡沃急躁起來,感到他的桎梏十分沉重。哦!她用天主搞得他頭昏腦脹,本是出於一種矛盾的心理,以便看看天主能否使她擺脫這個人。他堅韌不拔地朝目的地奔去,這種韌性已經開始使她恐懼起來。再說,她喜歡一切爭吵都拖下去,似乎這可以使道德觀方面的爭鬥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繼道德觀方面的爭鬥之後,就是具體的爭鬥了,雖也危險,卻完全不同。
如果說,以婚姻法名義進行的抵制,代表了這場情感戰爭的「民法階段」,當前這階段就是「宗教階段」了。與前一階段一樣,這第二階段也經歷了一次危機,此後便勢頭大減了。一天晚上,阿爾芒意外地來得早。他看見德·朗熱夫人的懺悔師貢德朗神甫先生穩坐在壁爐角上一張靠背軟椅上,彷彿正在消化晚餐所食,也在消化他的懺悔人的有趣罪過。此人面色紅潤,神情安詳,長著鎮靜的前額,禁慾主義的嘴,狡黠訊問的眼睛,舉止中有一種真正神職人員的高貴氣概,他的道袍上已經可以見到主教的紫氣了。
一見此人,蒙特裡沃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不同任何人打招呼,呆在那裡一言不發。一越出愛情問題,將軍還是相當敏銳的。他與這位未來的主教相互看了幾眼,於是揣測到,就是這個人製造重重困難,給公爵夫人對他的愛情配備了武器。像蒙特裡沃這般久經考驗的人,他的幸福居然讓一個野心勃勃的神甫把在手中?一想到這裡,他頓覺滿面漲得通紅,手指抽搐。他站起身來,來回走動,跺起腳來。待他回到原處正想發作時,公爵夫人給他使了一個眼色,便將他鎮住了。
隨便哪個女人,遇到這種場面,都會覺得難堪的。情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卻絲毫難不住德·朗熱夫人。她繼續極為風趣地與貢德朗先生談論著使宗教恢復其往日威風的必要性問題。在為什麼教會應當既是政權又是神權的問題上,她表述得比神甫還好。英國貴族院已經有了「主教席」,法國貴族院卻至今尚未設「主教席」,她對此深表遺憾。神甫知道四旬齋時他可以進行報復,於是將位置讓給將軍,自己走了。神甫向公爵夫人謙恭地施禮,她幾乎沒有站起來向她的神師還禮,蒙特裡沃的態度使她大為困惑。
「你怎麼啦,我的朋友?」
「你那個神甫,真叫我噁心!」
「那你幹嗎不拿一本書看看呢?」她對他說道。神甫正在關門,這話是否會被神甫聽到,她也顧不得了。
蒙特裡沃半天說不出話來,因為伴隨著這句話,公爵夫人還作了一個手勢,那放肆無禮的程度,更增加了幾分。
「我親愛的安樂奈特,你將愛情置於教會之上,我真感謝你。不過,對不起,找要向你提一個問題,請你原諒。」
「啊?你要審問我。我同意,」她接著說道,「難道你不是我的朋友麼?我的內心深處,當然可以向你袒露,你只會看到表裡如一的影像。」
「你向這個人提到我們的戀情麼?」
「他是我的懺悔師。」
「他知道我愛你麼?」
「德·蒙特裡沃先生,我想,你總不至於要窺視我的懺悔秘密吧?」
「這麼說,我們的每一爭執和我對你的愛情;這個人都知道了……」
「他不是一個人,先生!請你說,這是天主!」
「天主!天主!我在你心裡應該是獨一無二的。看在他的分上和我的分上,請你讓天主在他應該呆的地方老老實實呆著吧!夫人,要麼你不再去懺悔,要麼……」
「要麼怎麼樣?」她微微一笑,說道。
「要麼我再也不到這裡來了。」
「請吧,阿爾芒!再見,永別了!」
她站起身來,朝小客廳走去,看都不著蒙特裡沃一眼。蒙特裡沃手扶一把椅子,癡癡呆呆地站在那裡。站了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靈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本領,能夠使空間距離擴大或者縮小。他打開小客廳的門,裡面一團漆黑。一個微弱的聲音大聲地、嚴厲地說道;「我沒有拉鈴。為什麼沒有吩咐就進來?蘇澤特,不要管我!」
「你還在難過?」蒙特裡沃失聲叫道。
「起來,先生,」她接口說道,一面拉鈴。「請您出去,至少出去一會。」
「公爵夫人要點燈,」隨身男僕進來,蒙特裡沃對他說道。男僕點燃了蠟燭。
待客廳裡只剩下一對情人時,德·朗熱夫人臥在長沙發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彷彿蒙特裡沃不在一般。
「親愛的,」他說道,語氣中飽含痛苦憂傷和高尚善良,「我錯了。我當然不願意你沒有宗教信仰……」
「您承認了信仰的必要性,」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口氣生硬地頂撞道,「天主會高興的。我以天主的名義向您表示感謝。」
這個女人善於隨機應變,她可以與你路人一般,也可以變成你的親姐妹。她這麼不饒人,將軍極為沮喪。聽到這句話,他向門邊邁出絕望的一步,準備一言不發地將她永遠放棄。他很痛苦,公爵夫人卻暗暗得意。這種精神折磨引起的痛苦,比起從前的法律折磨來,顯然要殘酷得多。可是這位男子漢身不由己。各種危機時刻,女人似乎總是準備好了一定數量的話語在等著你。她尚未將話全部講完的時候,她會產生看到一件事物尚不完善時的那種感覺。德·朗熱夫人言猶未盡,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