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樣地愛她,可是他的愛對她而言,是糞土還是珍寶?是譏諷還是感動?
他沉痛的目光一點一滴地侵蝕著她的心防,她抵擋不了,再也無法假裝冷漠堅強,眼淚像決了堤般奔騰而下。她低鳴了聲,使盡全力推開他,整個人往一旁撲倒在床邊,痛苦的哀鳴從被褥中悶聲傳出。
「我早告訴過你,不要靠近我,我不能愛你的呀!」她泣聲哭喊,直到現在才體認大國主的用心良苦。
曾預想過結束的情節,預想不到的卻是這摧心裂肺的痛苦。
那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壓得粉碎了。她腦袋一片昏茫,卻不禁反覆想著,早知會如此痛苦,她就聽大國主的話,不要愛就好了!不要愛就好了呀!
她的話彷彿正式地判了他的死刑,他如雷殛般僵在當場,慘白雙唇顫抖不休。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能愛他,她果真一點都不愛他嗎?
極度的痛苦像爆炸似地從胸口處炸開,然後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痛到麻木,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
他胸口痛得幾乎窒息,只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水霧瀰漫了他的眼睛,她脆弱的背影模糊得幾乎看不清。
「……為什麼?為什麼?」可是他仍搖頭疑問。
他不願相信這是事實~~~~襲月不愛他,她接近他的目的純粹為了要謀害父皇。
他沒辦法釐清最讓他痛苦的是哪一點,可是他選擇了拒絕承受。
這不是真的!絕對不是真的!
這只是一場惡夢。是襲月神智不清,而他更是瘋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根本沒有理由殺我父皇,這是沒道理的!不可能的!」他緊繃大叫,情緒已瀕臨崩潰。
「我沒有理由?」襲月猛地從被中抬起頭面對他,掛著淚水的大眼中滿是恨意,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齒,「你錯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有更充分的理由了!你以為你有個偉大的父皇,可他的真面目充其量不過是個狼心狗肺的喪心病狂!」
「住口!不許你這樣侮辱我父皇!」珣陽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侮辱他又怎樣?我恨不得能殺了他!」她也大吼回去。
眼淚不停地掉,可是憤恨的火焰燒昏了她的腦袋。反正事情都到了這種無法挽回的地步,她也不必再壓抑了,就讓一切的真相從她口中說出,是一吐她胸中塊壘,更是徹底斷了他們之間那根本就不該發生的愛情!
「你什麼都不知道,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她渾身簌簌直顫,淚珠掉個不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柔福帝姬的女兒啊!」
「柔福帝姬?」珣陽僵住,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但她卻不意外,只是冷笑。「你沒聽過是嗎?這是當然,狗皇帝做的醜事,他當然要用盡方法來遮掩!」
「住口!住口!」珣陽憤怒地跳腳不休。「不准你罵我父皇,不准你罵他!」
她眼中的恨意是那樣真切,他即使再想欺騙自己這不過是一場惡夢,也不由得被她炙烈的眼神給逼回現實。
他不願接受,卻又沒有任何理由反駁,只能像個孩子般的暴怒,用最原始的方法來逃避這些恐怖的事實。
「他既然都能狠心殺死自己的親手足,又還害怕世人的咒罵嗎?我就是要罵!他是狗皇帝、狗皇帝!他根本不是人,他是禽獸!」她崩潰地放聲尖叫。
「你說什麼?什麼殺死親手足?」他震驚得倒退一步,不信地搖頭。「你胡說,我父皇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他就是做了!」她用力大叫,震斷了他所有的驚疑與不信。她直直地望著他,決心將二十年前的往事全盤托出。「靖康之亂過後,徽欽二宗和眾多妃嬪、帝姬都被金人擄往北方。其中不止狗皇帝的生母韋妃,也包括我娘柔福帝姬。
「女眷們在金國都被逼改嫁,我娘和韋妃也不例外。是我娘幸運,遇上了當時在金國客居的西夏北院大王。他們一見鍾情,我爹便乘機向金王請求迎娶我娘為妻。他們在金國過了幾年幸福的日子,但我娘總是心繫故國,一心想回江南。我爹不忍見她憂愁,便利用他西夏大王的權力,偷偷瞞過金王,將我娘送回南方。
「皇帝本來也很歡迎我娘這失而復得的御妹,甚至還加封她為福國長公主。當時西夏國內突生變故,我爹不得不暫時回國處置,他看皇帝對我娘呵護備至,也放心地留當時已有孕在身的我娘一人在臨安皇宮。
「沒想到等宋金和議一成,韋太后也被金人送回國內之後,卻什麼都變了!韋太后怕我娘說出她曾在金國失節改嫁一事,竟鼓動狗皇帝將我娘殺掉滅口。那狗皇帝狼心狗肺,竟就當真聽了韋太后的話,硬將我娘賴上了個冒充帝姬的罪名,活生生給送上法場了絕了性命。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娘是貨真價實的真帝姬,沒想到連死後都得背著這冤枉的污名!
「我爹從西夏回來後,根本沒法接受。他恨得想進宮殺了狗皇帝洩憤,可是狗皇帝知道自己人神共憤,加派了無數禁軍保護自己。我爹未竟全功,只能從宮中將尚在襁褓中的我給偷了出來。十多年來,我們父女存活在這世上的唯一目的,便是報仇~~~~殺了狗皇帝,為我枉死的娘親報仇!」
襲月一口氣說了這麼長又激動的一段話,到此也不禁停了下來氣喘吁吁。她整個人幾乎虛脫地望著面前臉色慘白的他。
「現在你還認為我沒有充分的理由殺了狗皇帝嗎?」
他說不出話來了。他相信襲月不會騙他,但是……但是如果她所言屬實的話,他還能怎樣為他父皇辯護?
謀殺自己的親手足,那可是天地不容的罪孽啊!
他震驚地牢牢盯著她,而她也淚流滿面地回望著他。兩個人都緊閉著雙唇,是不知該說什麼,更是無話可說。
他是他父皇的兒子,理應費盡全力保衛他父皇的安全;而她是她爹娘的女兒,為父母所遭受的冤屈報仇是天經地義。
他們都沒有錯,唯一錯的是,他們不應該相愛。
沒有愛,一切便會好辦得多。
沒有愛,他們現在就不會歷經這樣的痛苦。
襲月痛苦地閉上了眼,再也不想看到他那雙令她魂牽夢縈的眼睛,淚水加速地奔流,她卻抱著顫抖雙肩,痛哭失聲地開口,「所以我早警告過你,不要靠近我,我不能愛你的啊……」
她痛苦泣訴的再度重申,像是一把刀狠狠地貫穿了他的心。他癡癡地凝望著垂頭啜泣的她,緩慢僵硬地搖起了頭,怎樣也不能相信她的話。
「不能愛我,但你果真能不愛我嗎?」
淚水失了屏障,一點一滴地變成滂沱大雨。他顫抖地一步一步走向她,抓住她脆弱的肩頭。
「如果不愛我,你早在入宮的第一天便能對父皇下手,可你卻為什麼拖到了今日?為什麼一再地在宣和殿上徘徊?」
「別說了,別說了……」她虛弱地拚命搖頭,將淚水縱橫的臉龐藏在手心之中。
「你愛我,所以你下不了手,因為你愛我!」他卻一聲大過一聲。
「別說了!別說了!」她尖聲大叫,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殘忍。她是費盡千辛萬苦才下定決心斬斷情絲,他為什麼又要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再度點燃她心中炙烈的愛火?
「如果你曾猶豫,為什麼不永遠地持續下去?上一代的事已經過去那樣久了,往日的仇恨都與我們無關了,襲月,你為什麼不為了我放棄?你不要報仇了,我們~~~~」
他費盡所有心思,只想找尋他們可能共有的出路。但他焦急慌亂的言語才說到一半,便被她清脆的一巴掌給打斷。
她雙眼燃滿憤怒的火光,氣喘吁吁地狠狠打了他。
「什麼上一代的事?什麼過去的仇恨?」她氣得渾身發抖。「對你或者只是一段往事,但對我卻是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大事!我從有記憶起,每天生活的目的,便是有朝一日要回臨安找狗皇帝報仇。我不可能放棄!你若要保護你的父皇,你現在就該殺了我。否則就算當真要與你動手,我也絕不會手下留情的。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她說完,一把奮力地推開他,逕自往宮門走去。
她對身後的他毫不設防,若他當真決定為了他父皇而捨棄她的話,她也認了。
她甘願死在他手上,就當……就當是她竟愛上仇人之子的報應吧!
她的背影在他空洞的眼眸中晃動,失去她的恐怖在他心中一秒比一秒膨脹巨大,而在她的纖足跨過門檻的那一刻,他再也受不了地衝向她。
他的心中已容不下其它。不管親情、不要名位,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可是他就是不能失去她,絕不能!
他從背後緊緊將她箍進了懷中,當滾燙的體溫相接的那一刻,兩個人不禁同時仰天歎息,淚水瘋狂地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