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長輩,怎麼可以跪晚輩?小孩子胡說八道!」林母氣急敗壞地轉向左宗方尋求支持,「宗方,你也說說她呀!」
哼!老妖婆!佳瑜在心中冷冷罵道。
「要說什麼?」左宗方頭疼欲裂。
是法王路易十四說過的吧?他寧可調解國與國之間的爭戰,也不願介入兩個女人的爭端。
真是至理名言呵!
「我已經跪一整個上午了,」佳瑜再次強調,「下午我要休息。」
「你……你真不孝!」林母氣得發顫。
「她又不是我媽!」她立刻反駁道。
「夠了!」左宗方煩躁地大吼。
他深吸一口氣,試著冷靜裁奪,「法事要隆重,無所謂,要花錢就花吧!佳瑜是國三生,學業要緊,不能一天到晚叫她請假。下午吃完午飯後,我載你回學校上課去。」
佳瑜的小臉垮了下來,小聲嘟噥道:「還要上課呀?」
「宗方……」林母欲言又止。
他打斷了岳母的話,「您看著辦吧!看是要請個『五子哭墓團』還是『孝女白琴』都隨你,別為難小孩子。」
林母淚盈眼眶,心有不甘地喃念,「我知道了……可憐的湘江呵!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誰叫你自個兒肚子不爭氣,不能生個一男半女……嗚……嗚……嗚……」
佳瑜嫌惡地翻了個白眼,而心冷情冷的左宗方則面無表情。
台灣人的禮俗就是這樣俗不可耐,這樣沒日沒夜的作法超度,真的能慰藉亡者的在天之靈嗎?恐怕未必吧!請來一群職業孝子假聲假氣地用擴音器乾嚎哀叫幾聲就能代替喪家的「孝心」了?燃燒一大堆粗糙黃紙,就能讓亡者在陰間坐享金銀財寶?
他無法瞭解,到底世人愚駿媚俗呢?還是他太過麻木不仁?
要不然,怎麼妻子的頭七,他連一滴淚都掉不出來?
默默在旁幫忙的陳嫂輕聲開口,「先生、林太、大家先吃飯吧!不先填飽肚子,哪有體力做事呢?」
聽她這麼說,大家才圍向餐桌用餐。
潦草地扒過一碗飯,左宗方開口,「佳瑜,上學去。」
「是……」佳瑜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將外甥女送到了學校後,左宗方並不想回家,在路上買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他將賓士車開上了陽明山,對著台北盆地景色,自斟自酌,宜洩連日來的煩躁。
***
世界真小呵!
難以忍受岳母的嘮叨、哭訴和抱怨,左宗方再一次選擇放逐自己。
而他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在這間小酒館裡,再度碰上那個莫名其妙的怪女人。
這間日式小酒館走的是觀光客路線,客人以日本人居多,偶爾也摻雜了幾個金髮碧眼的歐美客人。
而那個怪女人,居然搖身一變為歌手,還唱得字正腔圓,頗有東洋味。
貪圖安寧的左宗方坐在角落裡,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李郁蟬低沉略帶沙啞的磁性嗓音。
啜飲一口玻璃色的酒液,慣喝的蘇格蘭威士忌醇厚的香氣在他口中擴散,鬆弛了他緊繃的神經。
一曲唱罷,李郁蟬笑顏如花地鞠躬回應眾人的掌聲,「有難度ょ御座ゅネブ,Thank you very much!
數位電子琴旋律一變,幽幽奏起極為熟悉的前奏,那是一首臉炙人口的台語老歌;低而柔的嗓音中有著滄桑內斂的醇厚情感,像烈酒陳年的韻致。
這個怪女人……唱得不錯。
左宗方驚訝發現,有幾個年紀稍長的日本人也低低地以日文歌詞唱和,許是觸景生情吧,還有人眼泛霧光。
世界真小用,那個怪男人!
李郁蟬一眼就看見了低頭喝問酒的左宗方,真是給他酷得亂七八糟。
哼!她唱得蕩氣迴腸,滿堂喝采,就只有這個冰塊臉的死男人一副無動於衷的死樣子!她不是滋味地想。
「麗子,我唱到這裡就好。」她向姐妹淘也就是這間日式小酒館的女老闆麗子說道。
「好,謝謝啦!」一身緊身旗袍,風姿綽約的麗子笑著說:「多虧你了,不然玉眉臨時病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找誰代唱。」
「哎呀!甭客氣啦!」李郁蟬不以為意地一擺手,「反正我也唱得挺樂的,小費也賺了不少,大家都是好姐妹咩!幹啥這麼客套。對了!借你那位客人『玩』一下。」
她下巴一抬,以眼神示意,目標物當然是左宗方。
麗子一笑,「別玩得太過火哪!」
「安啦!」李郁蟬嘻嘻一笑,便扭動著腰肢,款款生姿地走向坐在角落的左宗方。
「晦!Dr.又見面啦!」她一古腦兒坐下,全然不給他拒絕的餘地。「請我喝一杯吧?嗯?」
那種濃郁強烈的香氣再一次侵略左宗方的嗅覺神經,他不由得產生一股煩躁。
「走開!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他極沒風度地粗魯趕人。
喝!這「酷面」好大的脾氣!
可她李郁蟬不是省油的燈,送出了放肆爽朗的笑聲,「別這麼不通人情嘛!我可是看你一個人喝悶酒怪無趣的,才來陪你的喲!你不覺得重逢就是有緣嗎?」
左宗方一臉陰沉,語氣惡劣,「不覺得!」
他舉起厚重的威士忌酒杯,嚥下一口烈焰般的灼熱。
熟門熟路的李郁蟬回首一彈指,馬上就有女侍應生送上酒杯和冰塊。
「嘖嘖!有沒有人說你一點兒幽默感也沒有?」她一臉不以為然地搖頭咋舌道。
左宗方尖酸刻薄地反問:「有沒有人說你很煩人?」
哇拷!好樣兒的!
李郁蟬不怒反笑,「唉,說真格的,你這個人的個性真是差勁透了,都沒有一點紳士風度。」
她自行斟了一杯酒,跟他卯上了!
他冷哼一聲,鄙夷之情溢於言表。
紳士風度?對這種女人?
她冷不防地欺近他身畔,冶艷嫵媚的五官特寫放大在他的目前,一雙勾魂懾魄的杏眼波光流轉地盯著他。
「你……」她吐氣如蘭地問:「不會真的是同性戀吧?」
「不關你的事!」他嫌惡地回答。
「哇拷!你是失戀了還是得了絕症什麼的?」李郁蟬睜大一雙美目,口無遮攔地問:「不然怎麼一副如喪考妣的慘狀?」
她的魯莽激怒了左宗方的情緒,他以冰寒凝澀的口吻回答,「不是如喪考妣……」
他啜飲一口威士忌,嘴角噙著冷笑,銳利的眸不帶一絲情感地直視她的明眸,「只是我的妻子在上個月剛剛車禍過世,明天出殯。」
冷笑未曾消逝,他盯著李郁蟬,等著看這個不識相的女人狼狽尷尬地落荒而逃,然而他錯估了她的性情。
「唔……」她認真思索了半秒,神色一變,口氣平淡地,「噢!那麼我該說——『節哀順變』嗎?」
就這樣?左宗方錯愕不已。
「你……」他張口欲言,幾次開口又合起,想不出要說些什麼。
正常人不是該喃喃抱歉,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嗎?
「這個怪女人一定不正常!」左宗方搖了搖頭,他大概是醉了。
「你才不正常哩!怪男人!」李郁蟬杏眼圓瞠怒嗔道。
原來,他在不知不覺中說出心裡的話。
「真是搞不懂,你老婆明天要出殯了,做老公的人不在家裡抱神主牌哭,卻跑出來喝悶酒?到底誰不正常?」她有點兒不爽,「啐!你耍我呀?」
左宗方啼笑皆非,原來她壓根兒不相信他所說的是事實。
「不想被耍……就離我遠一點。」他仰首再嚥下半杯威士忌,不打算再解釋什麼。
他閉上雙眼,感受液體火焰由喉嚨蜿蜒直下的炙燒。
日式紙燈暈黃的光線投射在左宗力的側臉,刀削斧鑿般的五官映照出陰影的立體輪廓。
而她卻從他孤傲冷絕的態度中,察覺到一絲落寞。
「喂……」李郁蟬語氣有些遲疑,「你說的是真的?」
她有點相信了。
「是真是假……又與你何關?」已有薄醺的左宗方睜開了雙眼,「還是你想自薦枕席?」
他挑釁地望著李郁蟬。
然而她還未回答,左宗方就開始覺得後悔。
他不曉得自己是著了什麼魔,竟然會脫口說出這種話!
是太久沒有女人了嗎?不然怎麼會對這個怪女人產生興趣?
自律甚嚴的左宗方臉色一陣陰黯。
而更令他錯愕的是這怪女人的反應——
「喂!喂!」李郁蟬不滿地抗議,「老兄,你說話上道一點好嗎?什麼「自賤整形』?你哪一隻眼睛看到我有整形的?」
她劈呷啪啦地嚴正聲明,「我全身上下從頭到腳,沒有一樣不是人生的本錢,你給我睜大雙眼看仔細點!」
饒是一向思路敏捷的左宗方,也怔忡了數秒才能消化掉李郁蟬無理頭的對話,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的咬字發音有那麼差嗎?枕席——整形?
真是天大的誤會啊!
雙手叉腰、氣鼓鼓挺胸的她的確是有做人的本錢,身材凹凸有致、曲線玲攏。
然而除了美麗的皮相之外,她更具有一種妖媚的風情,足以引誘聖人犯罪的女性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