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性畏縮內向的林美寶,試著鼓起最大的勇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說道:「吃……飯……媽,叫我問你吃過晚飯了沒?如果還沒有的話,我去幫姐夫您熱飯菜。」
林美寶是左宗方的小姨子,她口中的「媽」指的當然是左宗方的岳母大人。
呼!總算照著媽媽的吩咐說完了,林美寶鬆了口氣。
而躲在房內竊聽的林母則差點沒被小女兒的憨直給氣昏了,一句噓寒問暖的好話,居然被她說得像在背書,而且還結巴!
左宗方沉默不答,心情惡劣地反問:「湘江回來了嗎?」
不出他所料,單純的美寶心虛地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白,一副想逃之夭夭的模樣。
無心與小姨子多說的左宗方逕自往臥室走去。
比起晚飯,他更迫切需要的是洗個熱騰騰的熱水澡。
至於妻子林湘江的下落,他無感情地冷冷一笑,則是更排在晚飯的重要性之後了。
***
熱水撫平了他酸疼的肩頭,讓他神清氣爽,走出主臥房附設的浴室,擦拭著濕發的左宗方視線落在床頭前的四十寸結婚照。
照片中的他直視鏡頭,在攝影師的笑話攻勢下,勉強微揚起唇角;而湘江,一副含羞帶怯的新嫁娘嬌態,特別訂製的白紗禮服,完完全全襯托出她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貌。
即使是到了今日這種地步,他仍然是忍不住驚歎,像岳母那樣倫俗的女人,怎麼會生養出湘江這樣姿容的女兒?
林湘江,他美麗的妻,已經離家出走五天。
原因為何,他沒有把握。
究竟是負氣抗議他這個做丈夫的忙於工作,疏忽了她的感受?抑或是另有隱情?或者,是更出乎人意料的結果——湘江找到了足以拋夫棄母的戀情?
每一種可能性,就像走馬燈似地在他的腦海中演繹推敲,又—一被他否決掉。
他實在無法想像,像湘江那樣柔怯賢淑的性情,會負氣出走或紅杏出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湘江的出走沒有危險,不然以岳母那樣精明厲害的個性,不早鬧得雞飛狗跳?
環目四顧,這間典雅的主臥房佈置,完全是出自於結縭三年的妻子湘江的慧思巧手。
平心而論,這三年來,湘江的確是盡到一個賢慧妻子的本份,只除了缺乏足夠的熱情,為他生育一兒半女。
外科醫生的工作壓力大,疏忽了家庭,這不能完全歸咎於湘江。
當初,是為了完成奶奶想抱曾孫的心願,他才會答應以相親的方式來擇偶;三年「相敬如賓」的婚姻生活說不上什麼濃情蜜意,如果,湘江真的琵琶別抱,那麼,他願意成全她。
奶奶在他結婚半年後就撒手人衰,沒拖到抱曾孫。換個角度來看,沒有小孩未曾不是件好事。
這個世界啊!並不是小孩子的天堂,就算是「無災無病到公侯」,也是得忍受將近百年的孤寂……
擦乾頭髮、穿著整齊後,左宗方才走到廚房準備用飯,心底下了決定,不管原因為何,是該攤牌的時候了。
***
拜文明與金錢之便,電子鍋裡有香噴噴的白米飯,另一隻保溫鍋裡也有熱騰騰的苦瓜排骨湯;這些當然不是岳母和美寶的「愛心」,而是鐘點女傭陳嫂的手藝。
已經在左家幫傭七、八年的陳嫂因為要帶小孫子的緣故,在他娶妻後本想辭職,是奶奶心疼孫媳婦湘江嬌弱,硬是挽留陳嫂做兼職,幫忙湘江打理家務。
看著桌上他慣吃的幾樣家常菜,左宗方不由感激奶奶的睿智。
有陳嫂在,像他這種不會廚藝的笨男人,總算可以求個溫飽,也大可放心地離婚,而不用擔心老婆沒了,就找不到衣服、領帶、襪子。
哈!像他這樣薄情寡義的男人,合該孤老一生的吧!左宗方自嘲自解道。
吃完晚飯後,他請岳母到客廳坐,並坦言說出自己的決定。
「你……你說……什麼?」林母難得驚惶結巴道。
「我說,」左宗方心平氣和地再重複一次,「如果您知道湘江的下落,不妨叫她出面,我決定離婚。」
「不可以離婚!」她急得大嚷。
「為什麼?你給我一個不可離婚的理由好嗎?」他強勢有禮地反問。
夫妻三年,同床共枕的次數少得屈指可數,雖然相敬如賓,卻情淡緣薄,沒有正常夫妻應有的親愛狎暱;「妻子」對他而言,就像是個可有可無的漂亮擺飾。
如果不是湘江這次的離家出走,他不會突然察覺到這一點。
「湘江……」說到女兒的名字時,林母有絲心虛,「她嫁給你三年了,沒有做錯什麼呀!」
「也沒做對了什麼。」他理智地反駁。
「她……她幫你打理家務……煮飯、洗衣……」她愈說愈小聲。
「家事有傭人可以分擔。」左宗方就事論事。
「你說離就離!有沒有把長率放在眼裡!」惱羞成怒的林母試著以輩份壓過女婿,「湘江好歹也是你奶奶為你挑的孫媳婦啊!」
「我奶奶已經不在了,更何況,湘江並沒有為她老人家達成抱曾孫的心願。」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宗方,你別生氣,」一見苗頭不對,她連忙放下身段,「這……這都是我不好,我也是急著想抱孫子,一時口快罵了湘江幾句,她才會賭氣出去散散心,我想,她過兩天就會想通了回家的……」
「真是這樣嗎?」他反問。
林母一時啞口無言,依附在女兒、女婿家過活的這段日子,她看得一清二楚,湘江並不願生孩子,任她苦口婆心地勸告,一點效果也沒有。
「您應該也看得出來,我和湘江兩人並不適合彼此,」左宗方疲累地歎了一口氣,「何不讓我們兩人解脫?心平氣和的分手,總比日後場面難堪,大家尷尬來的好吧?」
早就有些蛛絲馬跡可尋,只是他無心追究罷了,並不意味著他什麼都不懂。
他跟湘江之間,始終沒有更深一層的情愛。
天哪呀!心驚的林母差點沒昏厥過去,她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看著女婿篤定的神情,她不禁忐忑揣測,左宗方知道了多少?
怎麼會這樣呢?她辛辛苦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拉拔了兩個女兒長大成人,還幫湘江找了個金龜婿,過了幾年優閒日子,結果卻被湘江的一時糊塗給搞砸了!
「嗚……嗚……嗚……我怎麼會這麼命苦呀!」霎時悲從中來的林母不禁放聲大哭。
忍耐著命令她閉嘴的衝動,左宗方深吸了一口氣。要離婚的是他和湘江,干她這個岳母命苦什麼事?
「就算是離婚,我也會負責贍養費。」他沉穩地開口。
這句話神奇地讓林母止住了淚水。
「呃……嗯……」她支吾半天,才敢小聲開口詢問:「那……房子呢?」
如果不是場面太過凝肅,左宗方真會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的妻子離家出走,而唯利是圖的丈母娘卻和他斤斤計較著贍養費和房子!
「等湘江回來再討論。」他淡然回答。
拖泥帶水,不符合他的一貫行事風格。
「呃……我不知道湘江人在哪裡……」林母囁嚅道。
「可是,她會跟你連絡吧?」他問。
一向孝順寡母的湘江,怎麼可能狠得下心來跟母親斷絕音訊?
「唔!有打過電話給我……」她心虛地承認。
「叫她回來,連絡律師。」左宗方簡潔地命令。
他決定速戰速決。
然而命運半點不由人,就在左宗方決定離婚的第四天後,他莫可奈何地恢復了單身漢的身份。
不用驚動律師也省下了一筆贍養費——一場突如其來的高速公路連環車禍,造成了兩死七傷的慘劇。
死者是小轎車的駕駛蔣麗敏和同車友人林湘江。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為鰥夫……
第二章
今天是他妻子的頭七,可是他卻哭不出來。
喪禮是一團混亂,也是一場鬧劇;哭得聲嘶力竭的岳母為了女兒的早夭而咒天罵地,堅持要為湘江辦一場最隆重的喪禮。
左宗方任憑她作主,夫妻一場,這是他最後的道義了。
於是法師、道士、和尚、尼姑滿場穿梭,香煙繚繞的法事一場接一場,也引起了爭執。
「為什麼一定要我跪?」就讀國三,正值叛逆期的黃佳瑜怒視著林母道。
十五歲的佳瑜是左宗方的外甥女,兩年前,雙親在一場轟動國際的空難中同時罹難,黃家的一班親戚覬覦龐大的保險金,紛紛使出各種手段爭奪佳瑜的監護權,傷透了小女孩的心,最後在佳瑜的請求之下,法官將她的監護權判給了舅舅左宗方。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林母很生氣地責備她,「你舅媽過世了!你做晚輩的跪拜一番,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呀!」
林母不說就算了,一說更引爆佳瑜的怒火。
「什麼叫做天經地義?我已經跪一整個上午了,你憑什麼叫我跪?要跪,你自己跪去!」她甩頭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