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靈﹖」她扣了扣門。裡面的琴聲依舊像是狂風驟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會不會是聽不見﹖溫柔緩緩地推門而入﹕「蘭靈﹖蘭--呀﹗」
琴桌前,蘭靈垂著頭,像是不要命一般彈奏著,激動得全身顫抖。她那一雙手,就 如兩隻急速在風裡翻騰紛飛的白玉蝴蝶--兩隻沾血的玉蝶!
如此猛烈的彈奏法,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如何承受得住﹖蘭靈的十指早就被琴弦磨 得紅腫,好多處劃出了血痕,一顆顆細小的血珠襯著蒼白的膚色,顯得怵目驚心。
溫柔看得又驚又氣,快步走上前,雙手用力按在古琴上,琴音頓止:「蘭靈﹗你以 為你在做什麼﹖」
「……」蘭靈楞楞地抬頭,渙散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溫柔。那表情……空洞,恍惚, 好像她剛到紅香院的時候一般茫然。
「蘭靈﹗」溫柔痛心地蹲下身,扶著蘭靈的肩平視她的眼,「蘭靈﹗你這算什麼﹖ ……都過去了,你虐待自己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我……」蘭靈被溫柔一頓吼,好像終於意識到了她的存在。「我……」她的眼中 突然蒙上了一層水氣,嘴角動了動,熱淚一顆顆地落下,「溫柔……」
唉,總算是回魂了。這位前尚書之女也真是脆弱得可以,大概一輩子沒受過今天這 種羞辱。溫柔在心底歎了口長氣,將蘭靈扶了起來﹕「好啦,去床上坐著,我給你上藥 。」
還好只是琴弦所割,血珠一顆顆冒出來,傷口卻都不算深……不過多達十幾個口子 就是了。溫柔用布沾了水輕輕擦去血污,細心地上了藥,又用薄絹小心包紮。蘭靈僵直 地坐著,淚水從雙頰滑下,一串串,打濕了衣襟她也不擦,像個瓷娃娃般,靜靜地任由 溫柔擺佈。
溫柔暗暗搖頭,真希望此刻不必單獨應付這種局面。從小在紅香院長大,身邊的人 十個中倒有九個是牙尖嘴利、手腕高明的厲害角色。要她明嘲暗諷她有一套,可以輕易 把人說到內傷吐血,但是要她來安慰勸導……說真的,這輩子沒幹過幾次。
何況,面對蘭靈她還能說什麼﹖從來不必假裝她是什麼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她是 清倌,也還算潔身自愛,可是在「娼婦」堆中混大的,她算是世儈的吧﹖沒有蘭靈那高 貴不可侵犯的心態和身段,對於蘭靈的痛,她雖然可以諒解,卻找不到一句有意義的安 慰的話……她太清楚那殘酷的事實﹕那怕有李嬤嬤罩著,在妓院裡要一次都不被動手動 腳,難啊﹗只能又歎氣,溫柔就事論事的囑咐﹕「這幾天都不能彈琴了,嗯﹖也別太用 力,如果有什麼事,叫我或小媚就行了,知道嗎﹖」
蘭靈沒有自己的丫環。
「謝謝……」蘭靈抽嚥著,輕聲地道謝,「你……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如有 機會,來生再報!」
大恩大德﹖官家子弟怎麼不是驕縱拔扈,就是客氣得要命﹖她這慎重的語氣,倒和 那位康成小王爺有幾分相像。溫柔搖了搖頭,站起身拍拍她的肩﹕「這麼客氣幹什麼﹖ 我要回房去了,你也快休息吧。」
「嗯。」蘭靈應了聲,終於抬手擦了下淚。
「蘭靈,你--別想太多了。」什麼安慰的話都是空洞,她也只能這麼說了。溫柔 又看了她一眼,轉身朝門口走去。她自己也需要好好睡一覺,被灌太多黃湯,頭真的很 暈。
「溫柔﹖」一腳已經踏出門檻,蘭靈突然出聲叫住她。
「怎麼了﹖」溫柔回頭看她。
燭火下,蘭靈不安地抓著床上錦被,她那薄唇開了又合,最後搖了搖頭,眼神悲哀 ,笑得也是說不出的淒楚:「不,沒事……」
「那……我走了。」溫柔退出房外,輕輕將門帶上。
回到自己房裡,她遣退小媚,走到臉[盆前洗去臉上的殘妝,疲憊地坐到床上。
蘭靈剛才那眼神……她想問什麼,她其實知道。但是,就算蘭靈問出了口,她一樣 沒答案啊﹗蘭靈想問的,說穿了是兩個字﹕出路。
出路……唉﹗不管是清倌也好,娼妓也罷,只要一日身為煙花女子,還能有什麼出 路﹖幸運點的、能幹些的,攢夠了錢或找到了後台,可以自己開個妓院發財,要不乾脆 買棟宅子養老。差一些的,將來不外乎嫁人做小妾,或倫為妓院裡的僕婦、廚娘……不 管哪一樣,恐怕都是蘭靈不能接受的吧?
溫柔歎了口氣。明明事不關已啊﹗為什麼她心裡卻是那麼地不好受﹖她為蘭靈包紮 的那時候,看著她被琴弦割得傷痕纍纍的手,喉頭竟也梗上了硬塊似的,好難過,好難 過……不經意地換個坐姿,床側的大銅鏡裡映出一張眉間隱含憂鬱的臉。溫柔愣了下, 轉過了頭不再看。
真的事不關已嗎﹖呵……什麼時候她也學會自欺欺人了﹖就別再騙自己了﹗承認了 吧,蘇杭名妓、杭州第一美女、紅香院花魁……她很慶幸能夠一路順當,可是,這些風 光都不是她想要的。
因為這份光采,因為白花花的銀子,她也付出了代價啊﹗水性楊花、人盡可夫、婊 子、狐狸精、騷貨、蕩蹄子……有哪個形容妓女的是好字眼﹖被登徒子輕薄、衛道之士 唾棄;貞節烈婦不屑一顧,棄婦怨婦又恨之如骨……比起強盜小偷,妓女更不受尊重﹗ 她算是幸運的了。老娘的我行我素和李嬤嬤的精明圓滑給了她好榜樣,她學會凡事看得 開些,不去斤斤計較世俗眼光。但是,有時還是免不了會煩悶啊﹗有時還是免不了會在 心裡悄悄問,娘那恬然自在的背後,當真一點委屈的感覺都沒有?她當真可以做到完全 忽略周圍輕蔑或有色的眼光﹖否則,為什麼……為什麼要讓她當個妓女﹖***
「這樣心事重重的樣子,簡直不像你了。」窗口突然有人說話。
啊﹗她嚇了一跳,望向聲音的來源……正對上樓砂深邃的眼。
「你怎麼來了?」溫柔虛弱地笑,「而且從來不走正門……當心哪天我沒認出你, 老大花瓶砸你頭上。」
「只是來看看你,順便告訴你,我在今天正式成為市井無賴、無業遊民,被王府革 職了。」樓砂說著,自動自發地在桌邊坐下,靜靜地看著溫柔。
哦,這麼快?「那本假秘籍已經易主了﹖」
他點了點頭﹕「昨天的事。現在消息靈通的人已經知道,今天一早我被踢出王府, 下午時追著金蟒幫往陝北去了……看吧,金蟒幫的人馬上會名副其實變很『忙』。」
溫柔撇了撇嘴﹕「唔……這樣倒不錯,少了一群想不勞而獲的混帳東西,杭州城應 該會清靜很多。」
她的口氣還真有點沖……樓砂深深地看著她疲憊的臉﹕「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換 你了。」
「我什麼?」她乾脆裝傻。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樓砂歎了口氣,「為什麼心事重重的﹖」
男人不都是粗枝大葉的嗎,怎麼獨他沒有少那根筋﹖溫柔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有點累罷了。」累﹖「是生病了嗎﹖」樓砂關心地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溫 柔的額頭。他微皺眉﹕「沒發燒,可是你怎麼一身的酒氣﹖」
「陪酒啊。」溫柔覺得嘴裡嘗起來有些苦味,牽了牽嘴角:「一共六壺花彫,其中 被我喝的起碼也有兩壺半。」
兩壺半的花彫﹖那也不少了。真是……「如果你的內功好一點,我會建議你把酒逼 出來。一次喝那麼多傷肝。」樓砂搖了搖頭,掀起茶壺蓋看了一下,「溫柔,有沒有茶 葉﹖」
「你左前方的那個櫃子看到沒﹖茶葉放在第三格。」溫柔有氣無力地說,揉了揉額 角。她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吐血﹖高興他沒有因為陪酒而看輕她,反而幽了一默,勸她 向絕世高手看齊。不過,他大模大樣闖進她的香閨,也不多安慰她這主人一下,反而到 處找茶喝,也夠讓人吐血了。
「你被王府革職只是名義上的?」
「是,為什麼有此一問?」
「好奇罷了。」溫柔偏頭看他,「說真的,你這人的脾氣有夠古怪,怎麼看也和師 長二字扯不上邊。我懷疑除了那位康成少王爺,沒什麼人受得了你這種夫子。」
他加了撮茶葉在紫砂壺裡,笑:「你擔心我會變成貨真價實的無業遊民而加入丐幫 ﹖其實我本來就另有副業,沒打算靠這個過活。」
「哦﹖祖上的家產嗎﹖」
「那倒不是。要說家傳的,大概只有這身功夫了。我父親曾是江西首富家中的總鏢 頭,說窮當然不窮,說有錢也不見得多有錢。」樓砂雙手捧著那茶壺,從來冷澈的眼裡 閃過一絲波動的情緒,「我父母都在七年前染上霍亂而死,那混老頭怕我身上帶病,把 我也趕出來。在那之後,獵戶、鏢師、護院,凡是用得上武藝的,我差不多都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