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夜和他逃開家,訂情私奔後,至今也有三十餘年了!人生有多少個三十年,是她負他在先,他何不恩斷情絕的另娶?
每每想到他孤寡的身影,她的心痛不下於他呀!
取下黑紗,宮老夫人顫抖著手撫上自己的臉頰。省思院裡沒有鏡子,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何模樣,但是她絕不會忘記十五年前,鏡子裡那張佈滿著恐怖的紅腫痘痕。一張連她自己看了都尖叫的臉!
阿好趴在東邊窗口,屏息的看著老夫人取下黑紗。當面紗一寸寸的滑落,露出一張雍容高貴的臉龐時,她真的是驚得呆掉了!
「沒有一點疤痕啊!」像是聽見阿好的心聲,她的身後突然冒起一句疑問。
不僅宮老夫人轉頭瞪視,連阿好自己都驚愕的回過頭去。
靜香和翠蓮的眼睛還是黏在驚愕轉頭,忘了戴上面紗的老夫人臉上。
「老奶奶,您真的是老夫人嗎?」
不僅靜香懷疑,連阿好自己也很好奇。阿輝不是說,婆婆是因為得了天花留下無數痘痕,醜陋得難以見人,才躲到省思院的嗎?
可是眼前這位貴婦人,美麗典雅的不輸古夫人呀!
宮老夫人回過神來,慌張的記起自己取下面紗了,又慌忙的戴上去。「你們是誰,怎麼進來的?」
緊張令她的聲音顯得嚴厲。不過察言觀色一向不是阿好的專長。
「婆婆,我是湘君啊!您不肯出來,我只好想辦法自己進來了。」
老夫人緊張的直按臉上的面紗,生怕它有掉落之虞。
「你這個沒家教的丫頭,我不肯出去,就是因為我不想見你,你還私闖進來!」
阿好一點不計較老夫人的言詞,可靜香可不是任人欺負的軟性子。「君姨,你為她做了許多,人家根本不領情!什麼宮老夫人是得了天花毀了容,才躲入省思院;一切根本都是騙人的!她只是性子古怪,喜歡躲著別人而已!」
「你這小丫頭是哪來的野種,好利的一張嘴!」
「老夫人,靜香小姐是老爺的女兒,也就是您的孫女。」翠蓮知道小姐對「雜種」
這字眼的敏感,連忙插嘴。
「孫女?輝兒有孩子了?他怎麼沒告訴我?」宮老夫人失神的喃喃自問。
翠蓮心虛的低下頭。老爺一定是不認小姐,所以才沒把小姐的事告訴老夫人。
阿好繞到前面,自己開門進來。靜香、翠蓮也自動的跟進來。
宮老夫人瞪著她們,臉色又回到最初的不善。「誰准你們進來的!出去!省思院是我的地方,就算你們是阿輝的媳婦和女兒,沒有我的允許,也不能隨便進來!」
阿好像是沒聽到的直走向老夫人的面前,直直的盯著她臉上的黑紗瞧。
「婆婆,您臉上又沒有疤痕,做什麼用黑紗把自己蒙起來?這樣蒙著,說話不會不方便嗎?」
沒有疤痕?老夫人又驚又疑的斥道:「你們別戲耍我這個老太婆了,我得了天花,臉上怎麼會沒有疤痕?!」
「可是奶奶,您臉上真的沒有難看的疤呀!」
靜香一句「奶奶」,哄得老夫人心花開了一半。她撫著自己的臉,將信又疑,「真的嗎?」
「老夫人,不如您自個兒照照鏡子,眼見為憑。」
「可是省思院沒有鏡子呀!」
難怪!阿好和靜香、翠蓮這才清楚,為什麼老夫人的臉好了,還一直躲在省思院裡。
「我去拿。」翠蓮自告奮勇,手腳敏捷的出了廳房。
在等待翠蓮的當兒,時間滴滴的滑過,再見到自己容貌的壓力壓得老夫人心神不定。想到自己如果仍是那張痘疤臉--她後悔了!
「你們出去,我不看了!」
「婆婆……」
「奶奶……」
「別說了,我叫你們出去聽到沒有,反正我住在這也習慣了,出不出去都一樣!」
阿好忽然「撲通」的跪下來:「婆婆,媳婦一生未曾說過謊話,我敢向您保證,您臉上難看的疤痕,真的都消失不見了!您就信我一次吧!雖然阿輝口上不說,但是他很希望您能出去讓他孝順的,否則他不會任我這些天在院口跟虎姑胡鬧!」
宮老夫人雖沒轉過頭來,輕聳的肩頭已代表了她無聲的啜泣。
如果媳婦的誠心不能感動她,那兒子的乞求呢?站在門口的宮仲輝感動的瞧著地上的形影。他宮仲輝何德何能,竟能娶到一位這樣賢淑的娘子!
「娘,難到一些疤痕就能阻隔我們母子嗎?果真如此,那我臉上的這道疤,您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宮仲輝走進來,陪著阿好一起跪在地上,手握著她的手,汲取力量。
「娘,除非您答應孩兒出省思院,否則孩兒就此長跪不起,直到您答應為止。」
宮老夫人轉身,黑紗早被淚水濡濕。「輝兒,是娘忽略你了!」
她顫抖的手輕撫著兒子的臉龐,最後落在他的肩頭。什麼時候輝兒瘦薄的臂膀如此厚實,成為一個真真實實的男子漢了?是在她丟下他,自己躲入省思院這方天地,任他獨自扛整個宮家之時?還是在他妻子出牆,整個洛陽城都笑話他,卻無人陪在身旁安慰他時?還是他奮勇救人,而其它人卻因他臉上的傷疤而排斥他時?
她這個做娘的,是怎樣的錯忽了兒子呀!
宮仲輝一手握住妻子的手,一手搭著他娘的背,久久不能自己。倏地他將臉埋入他娘的懷裡,掩住他克制不住的淚水。
第八章
一見老爺跟在夫人後頭進了房裡,丫鬟們立刻識趣的退了出去。
老爺夫人的恩愛,早傳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舉凡夫人的沐浴更衣,乃至於夫人的梳理畫眉,老爺都親力而為。更甚的是,老爺日上三竿不出房,連老爺最親信的總管范叔,都只能杵在門外,不敢敲門哪!
「婆婆怎麼說?南院住得還習慣嗎?也幸好范叔細心,一直將婆婆的舊院打理乾淨,沒的讓婆婆覺得陌生了。」
把老夫人接出省思院,應著老夫人的要求,讓她住到以前的舊院落。夜深了,阿好和宮仲輝都告退休息時,老夫人特地把兒子留下來,說些母子倆的貼心話,阿好才會好奇的有此一問。
「娘說南院地方大,她一個人住起來怪冷清的,想接靜香過去一起住,人多熱鬧些。」
其實他娘留他就是詢問靜香的事,他據實跟他娘解釋了靜香的身份。他娘好一會的不說話,最後才表示她想招靜香陪她一起同住南院。
他娘雖沒明說,態度上已接受靜香了。她們婆媳同一個心思,已經可以預見宮家和樂融融的美好未來了。
「南院?」阿好想了想,肯定的點頭。「南院好,後院太偏僻了,不適合小女孩住。對了!你怎麼會恰巧去省思院?」若不是後來他那幾句話,婆婆還不一定那麼好說服呢!
宮仲輝但笑不語,推著她在鏡台前坐下。先不忙著拆卸她的髮髻,反而將下顎頂在她的頭頂,與她在鏡中相望。
「還說呢!我見你青絲素雅,著裝時總少了幾款花鈿,今天特地約了鈺鈐店老闆,帶了些飾品來給你挑選,結果反倒是你送給了我一個大驚喜!
宮仲輝從鏡台旁邊移來一個多寶格,阿好好奇地隨意拉開幾格,格內的飾品全都美得花了她的眼。她瞪大雙眼,難以置信這世上會有這麼細緻美麗的東西。
宮仲輝瞧她驚喜的表情,拈了一朵珠花插在她的發上。
阿好看入鏡中自己的倒影。「阿輝,你覺不覺得我好美!」她的口氣,活像在稱讚別人似的。
沒辦法,十八年來看慣了自己粗大的臉孔後,她實在很難記住自己現在是美絕脫塵的湘君姑娘。
宮仲輝在她的頭頂印上一吻,「你人美,」再在她的後腦勺烙上一吻。「心更美!
」
阿好咯咯笑著。「雖然是事實,不過就算是假話,你也不會說出來傷我。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阿輝對她的好,有時候都會令她覺得對不起湘君姑娘。阿輝明明是湘君姑娘的夫婿,連口裡叫的都是湘君姑娘的名字。就因為湘君姑娘對他的誤會,反而讓她撿到了便宜。
是她佔了這份應該屬於湘君姑娘的幸福。
宮仲輝眼底盛滿了柔情,瞧著鏡裡的阿好,瞧得都癡了。「我對你再好,也及不上你對我好的萬分之一。」
給了他她的愛,替他守著這個烏煙瘴氣的家,替他找回了他娘,他不過小小的寵她一下,與她為他所做的,怎能相比!
阿好嚴肅的搖頭,「不!我對你不好!我當初之所以嫁給你,是要來修理你的!」
「為什麼?」他不以為她純善的心,真可以狠心去算計他人。
「因為我聽人家說,你殘暴凶狠、專打妻兒,靜香的娘讓你打死復,全城的閨女無人願嫁給你,而後你無意中救了古老……我爹,才挾恩圖報,古……我爹不得已,才將湘……我許給你報恩。」
宮仲輝落失她話中的語病,失笑的猜測道:「是你奶娘告訴你的吧?為了不讓你成親,她才故意恫喝嚇你的。不過雖然有些誇大,但外面的傳言的確是如此不堪,幸好你沒有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