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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頭一個鑽進去。

  我嗚咽一聲,躲到沙發背後去。

  老李尚不識相:「伶玉,過來呀,老柏帶了好酒來,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乾脆叫劉伶女算了。

  我沒奈何,只好像一隻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見是我,意外中帶些迷茫,隨即取出酒,開了斟出,我便老實不客氣的喝起來。

  "你們怎麼不說話?"淑馨問:「應該很熟的了。"

  我尷尬的笑笑,拾起一條橡筋,束住頭髮。

  "還有你這小子,"淑馨說:「不來又來,搞什麼鬼?"

  "開會,我餓了,有什麼吃的?"

  "去廚房看看有什麼殘羹冷飯吧。"老李笑說。

  他果然走到廚房去。

  淑馨問我,"要不要補妝?"

  "補個鬼。"我沒好氣的說:「我走了。"

  老李不反對,「也好,改天再約,你也疲倦了。"

  連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門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沒法度。"我揚手叫部街車。

  照說我是斷然不肯受人安排擺佈的,無論人們多熱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許為了老柏的沉默及氣質。

  年前有人把一個光棍帶到咖啡座,不過是點頭之交,那人馬上出去宣揚:"我想同她(指我)試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這種話馬上張三傳李四,李四傳王五的傳到我耳中,我連那人面長面短都忘了,也沒有動氣,只覺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單身女人都忽然之間會得被窮酸選中,成為他們心目中試婚的對象,這是一個思想與言論均自由的社會,又不能不給他這麼說這麼想。

  於是我沉默了,連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實在是因為害怕的緣故,這個俗不可耐的社會中充滿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時候情願與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為老柏那種高貴的孤芳自賞的氣質,即使他覺得辜伶玉永遠衣冠不整的像個有工作狂的難民,他也不會宣之以口,太好太難得了,我因這個而感動。

  雖然這樣,我也沒有採取什麼行動。

  柏的照片登出來,尊尼第一個受委曲,他撒嬌似的嚷出來——

  "我不管,伶玉,你這個人沒良心,我到那裡都把你帶著,而你,你從來沒有為我拍攝過這麼好的照片。"

  我認罪。

  "為什麼?"尊尼怪叫。

  阿施說:"因為你沒有那種氣質,你是一個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聲,大發脾氣,走掉了。

  我問:「何必傷害他?"

  「有時候他令我神經衰弱。"阿施說。

  可憐的阿施。

  她又說:「有電影公司打電話來,問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戲。"

  "是嗎,有這種事?"我訝異。

  "有。我說他不是模特兒,他是真的工程師,他們還不相信。"

  "也許老柏會有興趣。"

  "你開玩笑。"阿施說:「他是那種真正在國際得獎的科學家,應聘來發展一項數十億元的科技發展——喂,你沒有看那篇訪問嗎,你以為他在外國沒得做才回來混的機會主義者?"

  "咦,"我莞爾,「你倒是很瞭解他呀。"

  阿施說:「我最佩服科學家,"她神往,「如果我還沒結婚,一定追求他。"

  我說:「他這個人滑不留手,很難下手。"

  "唷,你試過?"

  「我沒有,我一向不打沒把握之仗。"我說。

  "你是只懦弱的小雞!"

  "說對了。"

  以後淑馨也沒有再安排我們見面,太露痕跡!  不好做,況且男女雙方都沒有表示有興趣,她這個中間人何苦巴巴地再勞神傷財。

  這件事與那個人,告一個段落了嗎?

  我們又見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個酒會,我是被邀請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會,但是這次被人拉了去。

  沒想到他也在。

  他見到我,猶疑一下,便緩緩走過來,他臉上有股說不出羞澀,使我驚喜。

  我連忙瞄一瞄自己:頭髮、衣裳、鞋子,都還算整潔過得去,我心安了一點。

  他站在我對面,不知如何開口。

  我大方的問:「好嗎?"

  他點點頭。

  我又說:「看到那篇訪問與照片了吧?"

  "訪問?"他茫然。

  我很喜歡。有一次我們訪問一個人,書出來之後那人來不及的買了十來廿本,四處放在他寫字樓,強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難得糊塗,是個頂可愛的人。

  "不要緊,"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誰?"

  他說:「你是辜伶玉。"

  夠了,我心想!夠了。

  "今天……很熱鬧。"他說。

  我說:「你也來這種場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說。

  "啊?"真不知道我們兩人誰比誰更糊塗一點。

  他也懷疑,「你記得我是誰嗎?"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鬆一口氣,我們相對而笑。

  歡迎你來。

  不客氣。

  他訕訕地彷彿還想說什麼,終於猶疑的住了嘴。

  我鼓勵的看著他,並不走開。

  上一次我鼓勵一個男人開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當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帶到聖誕舞會去。

  終於他說:「我有你的電話號碼。"

  "是嗎?"我問:「誰告訴你的?"會不會是多事可愛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們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問。

  我噗哧一聲笑出來,「任何有趣事情,當它變成你的職業,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觸的人那麼廣。"他溫和的說。

  "那自然,但他們只是我攝影的對象。"

  "也總比對牢打字機好。"

  我點點頭。

  應該有下文,他不應特地攀談,而只提到我的職業是否有趣。

  "第一次見到你,你與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們吃午飯。"

  "我……見你同一個很時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說得沒頭沒腦的。

  我不解,盡量回憶,時髦男人?誰?

  老天我才如夢初醒,「呵,尊尼。"我說:「他是時裝模特兒,最紅的一個,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攝影師。"

  "我一直以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爾,「尊尼,不會的,他沒有女朋友。」

  我彷彿感覺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對這種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說:「有空通電話吧。"

  那邊有一堆人走過來要跟他說話,他百忙中向我點點頭。

  我識趣的退開,公眾場合中,話也只能說到這裡為止。

  回到家我嘴裡哼歌,被記得總是好的,女人就是這樣沒出息,沒有結果不要緊,當時愉快就已經足夠,所以佔上風的永遠是男人,因為男人根本少為將來作打算,只要女人肯點頭。

  但無論怎樣,我有種感覺,老柏是不一樣的。

  他這個人慢熱,需要培養情緒的時間也比別人長,要給他機會。

  這樣也好,如果他打電話來,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陳淑馨促成,少一個恩人,免得將來要圖報。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來,一邊覺得自己好笑,一邊暗暗的留意電話鈴聲。

  連阿施都諷刺我,「莫非轉性?以前電話響得掉下來也不理睬,現在一兩聲就來聽,大概在等什麼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氣和的說:「我買了個無線電話,怎麼,你放心沒有?"

  "尊尼找你。"

  我說:「又有新裝?"

  "他走運,歐洲好幾個大師找東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連帶你也賺個飽。"

  "這次拍什麼?"

  "拍造型照,他要為自己印行一本小冊子,推銷自己用。"阿施說。

  我慨歎說:「這年頭賺點銅鈿真不容易,能怎麼賣就得怎麼賣。"

  「是呀,有什麼尊嚴可言?除非你是總工程師。"阿施調侃我。

  我不是沒聽出來,"是的,"我贊成,"除非你是這一號人物。"

  "明天三點他在長窗酒店咖啡廳等你,帶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過電影,做過電視,終於成為職業模特兒,人雖娘娘腔,但不討厭,對女人尤其斯文有禮,那是因為他家境不錯,有點教養的緣故。

  那日中秋已過,太陽卻還那麼剌目,我依約而去,他已經在等我。

  我說:「嗨。"

  尊尼說:「替我拍得好一點,你為我拍照,美則美矣,總是少了靈魂。"

  我但笑不語。

  "笑什麼?"

  "沒什麼。"老約在咖啡室拍照,怎麼會有靈魂?才怪呢,"但我也費事同他爭辯。

  "要拍得你與那個人拍的一樣。"尊尼說。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輯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連我自己都非常滿意。

  我裝好了底片,往鏡頭裡看進去,嚇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幾乎懷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頭,「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紹:「柏德烈,這是尊尼。"

  尊尼凝視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裡的人。"

  我笑,有時候一個人做不用動腦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著遲鈍,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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