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那間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還有點心吃,怎麼也這樣子?」
「都是一樣,」她說:「我們那一家,全區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訴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驕傲,那種感覺,使我想起一個小學生,為自己的學校驕傲。
她真是不可藥救的原始,小丁說得對。
她停了一停,又說:「阿丁也來過。」
「啊,他?」我一呆。「是。」她說:「他帶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個客人,不是嗎?」露露說:「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賺錢。」
露露說的話,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無法辯駁。她連自卑感都很少展露。當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訴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說自己是唱歌的。
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飾。
「他好吧?小丁。」
「好,他說他會再來找我。」
我點點頭。
「你是我朋友,對不對?」她忽然問我,問得有點提、心吊膽。
「當然。」我說。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氣。
我笑了。
「唉呀,時間到了,我得去啦。」她說。
我問她,「要我來看你?」
「什麼?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為什麼?你不是老叫我去嗎?」我問。
「不,現在不了,現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認真的說.!一而且學問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個很美麗賢淑的人。」
「謝謝你。」我說:「這話你已經說過的了,不是嗎?」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來。」
她很開心的去了。
我為她關上門,覺得很怪。
我從未想到,我會交上一個她那樣的朋友,而且我與露露之間,的確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麼,她也不要求我什麼。
就這樣說說笑笑,談談天,純友誼,不摻雜。
一個書生同一個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來。
也許一個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著複雜思維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鬆。
我就是喜歡她給我那樣的感覺。
干文藝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暢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願意與露露無邊無際的談各種問題。
明天,後天,大後天。
我等她,她沒有來。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虧第四天她來了,我見到她,鬆了一口氣。
「你沒事嗎?」我問她:「幹嗎幾天沒來?」
她伸手臂給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側過了頭,我發覺她眼上的黑圈還沒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頹喪的坐下來,「剛剛好了沒多久。前兩天滿身傷痕,見不得人。」
「誰幹的?」我問:「你應該報警。」
「報警?」她苦笑:「算了,我們的話,有誰相信。」
「那你就這樣算了?是怎麼回事?你說來聽聽。」
「小丁。」她握緊了拳頭,「是小丁做的。」
「什麼?」我跳起來,「他?可是他這個人……」
我想說小丁不會這樣做,但是這樣說,無異是否認了露露的話,我忍住了。
露露說:「那天我離開這裡,去酒吧上工,便看見他坐在那裡,好像已經喝了幾杯,他拉住我罵我,我不出聲,結果……結果他約我出去。」
「你去了?」我問:「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頓?」
露露點頭。
「你不該去的,有時候你性命要緊,是不是?你得當心自己。」牧說:「至於小丁,我會去找他的。」
「算了。」她說。
「為什麼呢?、」
「他是一時氣憤,我知道的,他犯不著打我,出了事,他一樣要吃官司,多划不來。」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這樣子,總不能放過他,我警告他幾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鬧出人命怎麼辦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還笑呢。」我怪她。
「我想過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總有辦法的。」我說:「我並不同情他們。」
「我想暫時休息一下。我實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醫生?」我問,「有沒有去過?」
「看了,花了好些錢,」她說:「我正想提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麼會與你打起來?」
「我不想說了。」
我笑笑,「不想說就算了。隨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會兒,她忽然跳起來,「我說你比他好。他說我欺騙了你。」
「欺騙?」
「他便說我與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來。
「搭上是什麼意思?」我問:「你沒說我們是朋友?」
「他這種人,怎麼會相信,他下流極了。」她說。「所以我索性承認了。」
我想了一會兒,「露露,你為什麼要到我這兒來?」
「我喜歡來這裡,假如你不討厭我來,我希望可以常來。」
「就是這樣?」我問。
「是的。」她問:「你有什麼懷疑,你以為我有企圖?」
「露露,我覺得以後,你還是少來的好。」我說。
「為什麼?」她問,哭得很厲害。我老實的說:「我不是喜歡撒謊的人。你給我添增了麻煩,我不喜歡這樣的朋友。」
「可是我實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訴,「他,他一定要我說,我只好說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我皺上眉頭,「你不能為了自己,隨便捏造一些話來說,牽涉到我身上,我不願意這樣。」
我心中暗叫倒霉。這個女人,終於給我添增麻煩了,以前我曾經勸告過小丁,現在自己卻也遭遇到同樣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說不出話來。
我暗覺自己的荒謬,怎麼會容她每天到我這裡來的?
忽然之間露露笑了。
她低聲說:「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樣的女人,誰也不願意為我擔干係,我沒有資格來要求什麼。」
我不高興,「你怎可以將責任推在別人身上?難道我沒有視你如朋友?」我說。
「對不起,我說錯了。」她又解釋,「我──」
「露露,你不可以這樣任性,我覺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來談一談。」
「你想我走?」她看著我,雙眼無神。
「不是!」我急得攤開了手,「我要去找小丁來,你明白嗎?假如你不願意離開,我們可以當面對質一下。」
「我只不過說了一句話而已。」她重複著。
「一句話也好,都不可以隨便說。」我告訴她。
我拿起了電話,撥了號碼。
來接聽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說:「我有話說,你來一來好嗎?」
「甚麼事?」他嘻皮笑臉的問。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氣說。
「為那個女人?」他問:「不值得。」
「你別管,來了再說,我不會宰了你的。」
「當然,我們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來。
我掛上了電話,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對她的氣忽然消了一大半,她畢竟是甚麼合不懂的一個人,我怎麼可以與她計較。
「你累了,到我房間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頭來,神色有點茫然,她緩緩的站起來。
「去躺一會兒吧,到我的房間去。」我說。
我看著她走進房去,歎了一口氣,怎麼會與這樣一個女孩子發生關係的?
我在等小丁來,心裡非常焦急,我有種感覺,我與他都是在一隻船裡的,我們兩人都想像太豐富,以致認得了這樣的一個女人。
我的天。門鈴響了起來,我奔過去開門。
小丁還有一個好處,他不會害我久等,每次都來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開了門,他站在門口,向我攤手。
他說:「為什麼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幹嗎你自己不來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麼女朋友?」我問。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嗎?」他哈哈的笑起來。
「你誤會了,我與她沒有任何關係,這一點你是相信的,對不對?」我急急的說。
小丁笑了,「何必對我解釋?看樣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還不介意與她在一起,你卻已經急成這樣子了。」
「不要歪曲事責,小丁。」我氣憤的說。
「我有錯嗎?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來。
我低下頭。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心底下想,難道我真有幾分不屑?
「你根本對露露這種女人不屑。」小丁說:「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來。」
「也許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處。」
「你以憐憫式的感情對她,算得什麼。」小丁說,「你不會有興趣去發掘她的好處的,你也不會稀罕。」
忽然之間,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麼透徹,使我覺得他所說的,全是真的。
「這樣的女人,」小丁說:「還值得爭論嘛?」
「可是你也不應該打她了。」我告訴他,「這麼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來,「犯法?她怎麼告訴你?她有沒有說她偷我的錢?被我發覺了揍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