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年紀的女孩子,為甚麼要出來一個人坐著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馬上開暖爐,洗一個熱水澡。
我想也許這樣會使我好一點。我實在有點糊塗了。
然後小丁打電話來了。
小丁說他病了,所以沒去,小丁發了燒,躺著不能動。
忽然之間,我不想把經過情形告訴他了。
他問:「你有甚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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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沒有,只是因為他忽然之間走掉了,我有點擔心。
小丁說他在養病,我放下了電話。
忽然之間,我把那個女孩子佔為己有了。
我有種對不起他的感覺,他畢竟先看見她。
而且他很喜歡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細。所以我不打算將經過告訴小丁。
小丁這人專門搞歪事情,讓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著頭想,明天我還去那裡找她嗎?我們好像掉班了,我的確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趕好了寄出,心裡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樣子,就像一隻笨蛋。我低下了頭,然後她又來了。
見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曉得我今天會來,她心裡其實一點也不驚奇。
我笑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麼笨。
她走過來,坐在我對面,她也笑了。
我馬上開口:「你並不在頂樓唱歌。」
「你對,」她毫不在意的說。
「你說謊。」我說。
「難道你沒有說過謊嗎?」她問。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厲害。
「你說過我不像壞人,可是幹嗎不對我說真話?」
「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想把自己說得好一點。」她聳聳肩。「人總有虛榮心的。」
「那你到底是幹甚麼的呢?」我問。
「你一定要知道嗎?」她問。
「也不一定。」
「那我不說可不可以?」她實在不想說。
「當然可以。」我說。
她舒了一口氣,「那我不說了。」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我問她。
「可以的。」她點點頭,「今天我原本可以不來,但是我來看你。」
「你怎麼曉得我一定會來?」我問她。
「我有那種感覺。」她說:「你一定會來。」
「詹是誰?」我問。
「一個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說。
「我猜得到。」我說,「長得像我嗎?」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裡?」
「你怎麼問這麼多問題?」地瞪著我,「你又幹那一行的?」
「我?說出來你也許不會相信,我是寫稿的。」
「寫稿?作家?」她跳起來,「真的?」
「為甚麼這樣驚奇?」我淡淡的問她,「也是一種職業。」
「是的,不過我沒有猜到,我以為你是教師。」
「我像嗎?」我問。
「你學問一定很好,」她看著我,很是羨慕,「我呢。我沒有念過甚麼書,我不認得甚麼字。」
「你──?」我覺得奇怪,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稀奇嗎?」她問:「我只上過小學。你也許不知道,很多人只上過小學,現在還有很多人不靠學問賺錢。」
「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說:「但是我不該對你說這種話,是不是?我們應該很開心的說說話。」
她打開皮包,拿出鏡子照了照,那種鏡子,在馬路邊隨時可以買得到。那隻手袋,顯然也是假皮的廉價貨。
她是一個只可以遠遠看的女孩子,長得好像也不錯,但是說起話來,完全不是那種味道,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我覺得自己有點多餘,這樣子來認得一個女孩子,有什麼意思,多邪門左道。這種事情小丁可以做,怎麼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無論怎麼樣,她是一個相當可愛的女孩子,知識不會很豐富,談話不會很有趣,但是不討厭。
我不想讓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於是笑了笑。
但我說過,她實在是聰明的女孩子,她已經曉得我有輕視她的意思了。
她於是問:「我說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緩緩的搖頭。
「真的沒有?」她很擔心的問。
「沒有。」我說。我心裡很不好意思。
她低頭,用匙羹攬杯子裡的茶。
她那種神情,實在是不錯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這樣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點的家庭裡,我想她會更好一點。
她說過她只念到小學,目前這樣,對她來說,已經相當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頭來,「你用什麼名字登小說的?我想看看,一定寫得很好。我從來沒看過小說。」
「沒看過,怎麼會得說我寫得好?」我問。
「我對你有信心。我不喜歡看小說,因為我看得實在太慢了,而且沒有空閒。」她說。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說:「你怎會在這裡。」、
「坐在這裡,對我是很重要的。」她嚴謹的說:「那不同。」
我皺了皺眉頭,她說這話,實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覺得對就行了。
她又問:「你有女朋友嗎?」她盯著我看我的臉。
我一怔,說:「以前有一個。」
「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要你?」她問我。
才第一次與我好好的講話,她問了這麼多。
「兩樣都不是,她去唸書了。」我耐心的解釋。
「是。」她說:「我怎麼會這麼笨?早該想到了。」
她有這樣重的自卑感,我有點憐惜她。
我看看時間,發覺晚了,我遲疑著,我好不好說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問我,「是不是?」
她真是聰明,看到我每一個動作,我記得以前我對秀蘭,也是這麼的特別細心。
(啊!秀蘭。)
我點了點頭。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會兒。」她馬上說。
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我說。
她很爽氣,「沒關係。我反正來了,多坐一陣。」坐在這裡,有點什麼特別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間,這個女孩子沒了神秘感,我也沒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會來了。
而且我想我還是告訴小丁關於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轉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來就好了,今天晚上不來,我還可以對她有許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東西,她的出現使我回到了現實。
現實說:現在這麼冷,還逗留在外邊做什麼。
於是我不客氣的站起來,我說:「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曉得我第二天不會再去的樣子,抬頭看著我。
她忽然說:「你是像詹,特別是你說『我要走了』的時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頭的空氣真是冷,我每噴出一口氣,都成了白霧。
我將圍巾在脖子上多繞了幾個圈,走到車子那裡去。
我想起那個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異常單薄。
我又想起,我還沒有問過她的名字。
我開動了車子,十分鐘後回到家裡,我撥了電話。
小丁在家裡。
我把情形向他說了一遍,他簡直跳了起來。
「什麼?」他說:「你?你──」
「別唱京戲了。」
「你好!」
「沒甚麼,小丁,就是因為你生病了,才沒告訴你,而且她──也沒想像中的好。」
「胡說。」
「你聽我說好不好?」
「你一點朋友道義都沒有,你這個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會不會太言重了一點?」我問他。
「你怎麼會這樣對我?你跟她說了些甚麼?」
「閒談幾句。」
「有沒有約會她?」小丁問:「老實一點!」
「沒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還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與她多談幾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說。
「別這麼梁山伯作風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開玩笑。」他掛上了電話。
我搖了搖頭,掛上了話筒。
早曉得他的反應這樣強烈,我就不該把這事情告訴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題大做。
但是我、心裡卻真是很想念那個不知道叫甚麼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種很原始的味道,甚麼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個缺點,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點,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樣,應該可以滿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樣對她,那樣對任何一個人都是不公平的,況且只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歡的那種女孩子。我喜歡秀蘭。受過教育,可以談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點,使我難以應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為稿費問題與老闆吵了一場,結果是老闆讓了步。
我心情有點開朗,與老闆吵架得到勝利,是值得慶祝的事情,我決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選定了一家酒吧,那種有點心的酒吧。時間也不太早了,約莫五點鐘左右。座位上有幾個水兵。
這種現象,都是我們看慣了的,我並不以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