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松睜大眼睛,「志強,化學師此地俯拾皆是,沒甚麼大不了的,你別以為香港是鄉下,見到個把留洋的大學生便視若瑰寶,這裡人人是大學生。」
我更不高興,「別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鬆緩和下來,「是,志強,我勸你慢慢來,反正你沒有家室,大把時間打基礎。」
我喝起悶酒來。
他又說:「香港不錯是冒險家樂園,但卻不是大學生樂園……」
我聽不進耳朵去。
殷天芝來了。她永遠令人精神一振,她愛穿純色衣服,今天一套淺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風大而吹得微紅,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來。
她打量我們兩人,「怎麼搞的,兩兄弟像是不開心。」
我掩飾說:「德松在告訴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嚇得我魂不附體。」
天芝說:「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較困難。」
我說:「我在美國的月薪都有兩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國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樸素,香港的東西多貴!五千元吃頓飯,三千元買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裝,起碼七千,港幣花起來像日幣。」
天芝說:「真的。」
我像心頭吃一記悶根,「那麼,」我問:「這小島上幾十萬人,如何生存?」
德松聳聳肩,「這就是香港人的偉大之處了。」
天芝說:「喂,我們換個題材好不好?老提著數目字,多無聊。」多虧她替我解圍。
我一直納悶,德松變了,外表無異,內心很市儈,他現在有一種優越感,以一種上了岸的姿態來看從外國回來的朋友如何從頭掙扎。
別人這樣做我不會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這樣下去,我們會疏遠的,不因為段天芝,而因為我倆地位懸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麼都有:慶差、家底、女友……我什麼都沒有。我一直什麼都沒有,一直靠自己雙手。我在心中長長吁出一口氣。
以後的一段短日子裡,我盡量推掉德松的約會,一則因為沒空,二則見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闆對我不錯,薪水不太理想,但也過得去,我盡量使自己上軌道,我還有老父老母要負擔。
香港的境況跟我想像中的差得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悶而忙碌,可以說一點精神寄托都沒有,父母說我憔悴了。
「初初回來時神采飛揚的。」母親埋怨說。
我苦笑,不發一言,先埋頭苦幹一輪吧。
再見到天芝的時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著件舊大衣在等地鐵,非常落魄的樣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強。」
我轉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麼會在這種時間碰見她。她更美了,一張瞼白哲可愛,雙眼充滿關注。
我心酸的著著她,「天芝,你好。」
「志強,好久不見,你真的為生活奔波到這種地步?德松說約你不到。」
我們上車,她站在我身邊,姿態曼妙。
我激視她,她微笑,「小時候擠公路車,大了擠地鐵,永恆的擠迫。」
我苦笑,沒有回答,真的感慨萬千,我要到什麼時候才有資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麼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輕輕問:「志強,我聽德松說,你是個最最調皮活潑的人,沒有一刻坐得定,為什麼現在精神萎靡?那麼熟的朋友了,不妨說給我們聽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我更加作不了聲。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個人都需要一段適應期,很快你會習慣香港,三年後,踢你走都不走。」
我牽動一下嘴角。
「相請不如偶遇,我請,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再叫德松出來好不好?」
我在她面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侶,忙不迭點頭。
「太好了,我們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帶到尖沙咀一間小館子,她說:「有銀座橫街的風味。」領我進去。
一進去就叫米酒,「溫熱點。」她吩咐。
又叫了許多壽司:海膽、蛤子、刺身、墨魚。
還有烤白果。她說:,「我最愛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著叫白果,被朋友罵:『吃你個頭!明天我要在冷馬上下重注,這會子你卻吃白果。』」她爽朗地哈哈笑出聲來。
我喝了酒,也活潑起來,看看她笑。
她說:「我去叫德松。」起身打電話。
我把小杯米酒一乾而盡,誰知道我為甚麼憔悴。
一會見她回來,「德松說他馬上出來——咦,你已經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壽司送入嘴。
「你沒有甚麼吧?」她關心的問。
我說笑,「天芝,你還有沒有姐姐與妹妹,介紹給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來,喂,要不要叫碗麵?」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嗎,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覺得太過份!連忙控制我由日已!「既然那樣,我就不擔心了。」
她也馬上釋然,取起酒杯,「來,為友誼乾杯。」
我溫和的說:「乾杯。」
德松趕來。我老覺得他彷彿皮笑肉不笑,沒有太多誠意。真是罪過,為了天芝,我竟敵視多年老友,我頭腦太簡單,一個人忠的時候使思,奸的時候立刻變奸。
德松說:「你看志強,現在他看上去活脫脫似一個藝術家。」
我冷笑,「把科學家貶為藝術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給我叫一個炸蝦飯,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噥著,無藥可救。
但這關我甚麼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志強,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們年底要結婚。」
我一怔。
天芝說:「唷,八字還沒有一撇,剛剛開始找房子,煩死人。」她聲音中並沒有太多的歡愉。
我很難過,德松這一生真是順利,一切彷彿從天上跌下來,叫他來不及接。
「咦,恭喜我們呀。」德松說。
我懶洋洋地點點頭,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頭,我有點昏暈,打了個嗝。
「他醉了。」德松皺皺眉頭。
他嫌棄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麼,管他愛不愛坐在這裡,我自顧自吃。
氣氛有點不良。
天芝解圍,「老朋友這麼久沒見面,怎麼不好好的談一下?怎麼把話念在心中?」
德松有點不好意思,「志強自從回來後,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習慣香港。」天芝說。
「他本來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麼?變外國人了?他不見得有美國的護照。」
我抬起頭來,原來德松對我也有敵意,原來我沒有誤會他,原來我們兩人的感覺是一樣的。為了什麼使友誼發酸?
我想起初中時分,我與德松也曾經交惡,為了一個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禍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歲,卻已發育得似模似樣,一雙嬌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為她赴湯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乒乓,又叫德松教英文,我們兩個人不知是被她利用著,便與對方不耐煩起來。
一日在操場上為著爭替她拾一本書,我故竟撞了德鬆一下,他就罵我,我們足有大半個學期不說話。
此刻想起來,多麼無聊,爭爭爭,為那樣一個沒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國,我們才發覺幾乎班上每個男生都被她用過。這個女孩大了不曉得怎樣。
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召來夥計結販。
天芝按著我,「說好我付。」
我微笑,把賬付掉。
也沒向他們說再見,使揚長而去。天芝不應把德松叫出來。
第二天,酒醒後心情反而好起來。我勸解自己:職總歸要升的,女朋友總歸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時間,一切慢慢來。
說出來沒人相信,回來香港,一半是為德松,但此刻我極欲忘記這個人。
我又沒同他爭天芝,爭也無從爭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當仇人。
媽媽一直在那裡嘀咕「德松失了蹤」,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轉了一份工作,情況好許多,頗獲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對男人說還是重要的,試想想,一天八小時,如果看的儘是冷面孔,那多難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窩窩囊囊,變成純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後,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開會,我碰見殷天芝,她愉快的說:「香港多麼小。」
我問:「你現在是殷小姐還是張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說。
「年底了!還沒結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複雜的、技術上的問題,無法解決。」她說。
我微笑,「金錢可以在這種疑難雜症上大展其才。」
「你說得對,」天芝有點無奈,「可是我們沒錢。」
「怎麼,張先生與夫人視若無睹?」我更意外。
「來,我們去喝杯啤酒。」天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