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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公理何在?我憤慨。

  「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聲說!「我們才是深思熟慮的君子人。」

  叫破喉嚨也不管用,哀綠綺思又聽不見,我們又不能在她面前打空心人的毒針,我們還要維持該死的風度。

  太不公平了。

  「哀綠綺思不會相信他吧?」

  「女人很難說。」

  「什麼時代了,還看輕女人,現在只有蹩腳男人才看輕女人。」

  小文說:「真的,女人的一顆心,非常難說。」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見她,說甚麼也是朋友一場。」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門掛著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只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與小文哭喪著臉陪客戶聽一首新作的廣告歌。

  聽了數百次,做夢也背得出來,悶死人。

  這兩年半我們三人都未有放過假,繃得太緊,又不敢呻吟,呵,創業這樣艱難,真想辭去蚊型老闆職位,跑去做份風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來,我與小文擁上去。

  小丁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後頸,使他靈魂歸位。

  小丁說:「你們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彷彿三億美金家產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運叫出來證明這件事。」

  約艾蓮,我們可大方漂亮,三分鐘辦妥。

  她很夠義氣,與我們吃午飯。

  「艾蓮,是不是有真憑實據,那人只是虛有其表?」

  文說:「何必問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開出之期票滿城跳!每次都險些兒打官司。」

  「好傢伙,開跳票。」我倒抽一口氣。

  「那麼口氣為甚麼還如此龐大?」小丁不解,「他說手頭上有兩個客戶要介紹給哀綠綺思,總公司在紐約,已經訂好飛機票要同她飛美去洽商,一成功回來便組新公司。」

  艾蓮笑,「說說也不行嗎?我說我上次旅遊回來,搭飛機就坐在羅拔烈福身邊,人家瞧我長得好,還稱讚我像中國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當小說人物,夠傳奇性嘛!」沒想到這小女孩也伶牙例齒的。

  「哀會不會相信他?」

  文蓮沉默一下子,「不會。」

  我們鬆口氣。

  小文隨即說:「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蓮說:「她生活也很無聊。」

  「這麼充實,還說無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還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蓮說:「人人如你們這樣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認為她不愁沒出路,乙既覺得她裙下三萬人,好了,誰也不上門去追,結果她只得與空心人在一起,因為只得他有膽子。」

  這頓話說得我們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輕舉妄動,那還不便宜了壞男人。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我們三個人面色大變。

  我低聲說:「這一去就沒有得剩了。」

  艾蓮說:「真是的,同名譽這麼壞的男人拉扯,無論在公在私,以後都難做人。」

  沒想到一個小女孩的腦子都比哀綠綺思清醒。

  「你們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勸她幾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頭。我會試探一下她的口氣。

  哀很意外,她笑說以為我已忘記她,因為好久沒同她聯絡。大家哈哈一輪之後,會談正式開始。

  我:「聽說有意大展拳腳?」

  她:「消息傳得真快!我已決定辭職。」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們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氣同你們說話,不給你們打死才怪,這還不算看輕你們?」

  「但你是嬌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會唱歌,二不會跳舞,三沒有演技,再嬌也得打天下呵!」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衝動起來,「哀,你知道我們這三個窮小子都很愛護你。」

  「這我知道已更久,你們也實在忙,雖然沒有常聚,但關心我卻是真的。」

  我們握看手。

  「哀,我們總是好朋友。」

  「咦,婆婆媽媽,心中有甚麼話要說?」

  「哀,不要與那人去紐約。」

  她一怔,沉默。

  「哀,他與你的性格不合。」

  她溫和的說:「我們只不過是生意上的拍檔。」

  「人家會怎麼想?」

  「只要自己有實際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現代人。

  「我怕他說的都是……我怕他力不從心。」我盡量婉轉。

  「我會小心。」

  「我怕你吃虧。」

  「我也並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許多無形的虧……」

  「小皮,你說得太含蓄抽像。」

  「能不能不去紐約?」

  「這個機會我等待很久,是著名的時裝公司計劃在本市推出便衣系列。」

  我沉默。

  「而其實,他這個人,也不如你們想像中那麼差。」她微笑著說。她還幫他。

  我*副不以為然。

  「做生意,手頭上總有不便的時候。」

  「我們從來不會軋支票。」

  她還站在他那邊,真的中毒已深,雙目已盲,甚麼都不願看見,她說:「你們生意尚沒有做大。」沒得救了。

  「幾時動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與她不歡而散。

  一連幾日食慾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說.「如果你在戀愛,就承認了吧。」

  我搖頭,「才不是,我只不過關心她。」

  小文問:「你關心我,會不會到這個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護自己。」

  「現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糊塗,」我眼睛都幾乎紅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長得美,險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麼美,招引豺狼。」

  「沒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這種本錢,不得其法,白白浪費。」

  七嘴八舌,更說得我心慌意亂。

  我把頭伏在桌上。

  小丁說:「不必與自己過不去,愛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著哀求,一點點自尊算得什麼?」

  「你為甚麼不去?」我問。

  「小皮,我們上陣,你就沒機會。」小丁扮個鬼臉。

  很明顯,經過長途賽,他們兩人都認為不值得,自動棄權,對哀綠綺思認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沒有時間慢慢耗,」小丁攤攤手,「我考慮周詳,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犧牲那麼多。」

  小文亦說:「將來找個普通的、隨和的女子,結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說來,美人都沒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職業是做禍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們要天天防著她,多麼痛苦。」小文亦說。

  我說:「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個美麗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說:「你追到她,於我們有益,既不費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憐的哀綠綺思。

  我並沒有去抱著她膝頭哭,因為沒有空,時代節拍的洪流沖得我離開了她。

  她跟著空心人去紐約,寄過一張名信片回來,只得幾個字。

  他們去了很久很久,彷彿有幾個星期,在這當兒,我們沒有閒著,我們完成了一個很的大的宣傳計劃,使今年的利潤大大增加。

  那一陣子我們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裡三日三夜。

  女人?我們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這種動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後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幾乎要告我們遊蕩。

  回家頭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陽曬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猶自歡呼不已。

  男人,當然以事業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譽有地位之後,自然會得迎上來。

  男人,落魄時期,怎麼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現在社會,即使偶而尚有癡心漢,肯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價,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們精乖聰明,取捨分明,一次都不能錯,時間與精力都不能浪擲。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甚麼漫遊巴黎,到合裡島觀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歲之後。幸虧現代人上了年紀還活潑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後享福。

  小丁有次說過:「我們這樣做其實很笨,到四十歲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說:「那倘若你玩到四十歲,一無所有,豈非比生癌更慘。」

  大家默然。

  哀綠綺思這樣的女子,就被犧牲在現實海中。

  一個月後,我開始擔心。

  找艾蓮,打聽她的下落。

  艾說:「我始終只是她的秘書,不好問太多,她也沒留地址。」

  「她的公司還開不開?」

  「你沒聽說嗎?業主已沒收訂金,租約作廢。」

  一切在意料中,誰也不相信這間公司會開得成功。

  我急起來,「那不回來也不行呀!」

  「好像他們人也已不在紐約。」艾運遲疑地說。

  「甚麼?」又是一個災難。

  「好像在夏威夷渡假。」

  〔你聽誰說的?」我追問。

  「上個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見他們。」她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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