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棋代我去啟門,只見奔進來的是小周棋。
"方叔叔。"她親熱地蹲到我床頭。
小女孩身上穿的是我挑的大衣。
"小棋。"
小棋探向前來,在我耳畔輕輕說:"忘了整件事。"
我一怔,"什麼?"
"忘記它,從頭開始。"
我寒毛直豎。來了,又來了,這不是小孩說的話。
這是安琪。
安琪又通過小棋來同我接觸。
我連忙自床褥上撐起,輕輕抉住小棋雙肩,盯著她,渾身抽緊,"你說什麼?"小棋清晰的說:"不要錯愛。"她像背書般利地說下去,"忘記整件事。"
我跳起來。
周太太偏巧探頭進來,"小棋,方叔叔不舒服,別打擾他。"
小棋轉過頭去,"我同方叔叔聊天呢。"
我聲音顫抖,"說下去,小棋,你說呀。"
小棋轉過頭來,"爸爸答應明天帶我到迪土尼樂園。"
"不,不是這個,剛才你講什麼?"
"米奇老鼠。"
"不,不是他。"
"是,"小棋說,"我最喜歡米奇。"
我歎口氣。
周太太盛了粥進來。,
"老周替你請了假。"
"謝謝"
我猶自拉著小棋的手不放。
小棋抱怨:"方叔叔的手是冰冷的。"
我只得鬆開小手。
周太太勸我,'老週一直欣賞你,說你斯文純樸,方先生,凡事總得看開些,他說你健康一日差似一日,整個人落形,你別怪我倚者賣老,我是決意籠絡你的了。"
周太太幾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去。
"再露骨點也不妨,咱們家有客房,要不要搬過來?你這裡沒人服侍。"小棋進來愉快地說:"這隻大貓與我成了朋友。"
小棋,為著小棋。
"待我考慮一下。"
這時令棋進來放下藥,忽然之間,非常親呢地說:"他就是這樣,總擔人千里之外,怕難為情,還會臉紅呢,∼下子耳朵便燒成透明。"
周太太即時笑說:"只有你瞭解他。"
真的,我詫異了,面孔紅起來了,低下頭。
周太太說:"我就是覺得方先生這點好,人家是正經人。"
小棋也說:"我也喜歡方叔叔。"
她們三位都對我這樣,我更加結巴,說不出話來。
令棋一笑,"我先走一步。"
"大家一起吧,讓方先生休息。"
小棋手上忽然多了一部小本子,"方叔,是你掉在牆角的。"
她將它擱在我枕頭邊。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考究的記事本子。"哪處牆角?"我追問。"那邊。"小棋指一指。
啊不可能,天天睡不著都踱步,這間房能有多大,每∼公分都被我巡遍,從沒見過這部小冊子。
但孩子是不撒謊的,況且這是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又何必說謊。
小棋是個異常的孩子,我一定要接近她,如要得到更多安琪的消息,必須接近她。
我把小冊子握在手中,"我收拾一下就過來。
周太太說:"我讓老周來接你,六點正好嗎? 。
我點點頭。
她們一行三女性離去。
我才有空查閱小冊子。
冊子的面是真皮的,印著路易維當獨有的花紋,只有十公分乘十四公分大。
裡面有數十頁薄薄牛油紙。
這種配件是很貴的,安淇生前不是用不起,不過多數選大件頭的公事包之類,從沒見過她有記事本。
我不是個不細心的丈夫, 安琪也很體貼,時常注意她的舉止。
但在她去世一年後,我發覺她越來越似陌生人。
是她托小棋一步一步地向我展開她的真面目。
我緊張地翻開第一頁。
一顆心似要從胸腔中躍出來。
第一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金德壽律師行.電話三零四七五,遺囑、屋契副本、離婚申請書。
我張大嘴。
頂梁骨上走了真魂,兩頰上的肉不受控制,籟簸不住地科,大量汗漿自手心湧出來。
我死命閉上眼睛,只見金蠅狂舞。
再張開雙眼,仍然看到那五個字:離婚申請書。"
安琪要同我離婚!
我發了狂。
一把掀起被子,立刻撥電話找金德壽律師。
顧不得了,既然她要我明白一切,我非去瞭解真相不可。
匆匆披上外套,前往商業區。
我的心臟似要隨時爆破,漲鼓的感覺難受,一陣陣抽搐、放鬆,又再扯緊,這樣的苦懷,叫我怎麼忍受,坐在街車內,我再翻開第二頁。
一共四個號碼,包括她銀行戶自,信用卡,以及保管箱的號碼。,
第三頁上寫著的血型,身份證,護照號碼。
一點不錯是她的筆跡,圓圓的,獨特的,似一個孩子,我們念英文書院出身的人,中文字都寫得怪怪。
已不能再翻閱下去。把小本子收在內袋,街車已到目的地。
昏昏沉沉撞入金德壽律師行,幾經艱苦,申明原委,也許是運氣,辦事的那位書記竟沒有出去,
臨時亦有空接見我。
我把身份證明書一股腦兒抖出給他看。
他沉默良久,面色惻然,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終於他說:"本來呢,客人的文件內容我們不方便透露,但方先生,你是當事人,況且陳女士已不幸去世"
"她……真的申請同我離婚?"
'"是"
"我怎麼不知道"'
"由陳女士單方面申請亦可,本來已決定由本律師行寄出給你簽名,但後來陳女士希望能夠說服你。她∼直頗為躊躇。"
"真要同我離婚?"
"我想不會錯,文件在此。已簽好了名字,陳女士說,她從美國回來,即可同閣下來補上簽名式。"
安琪要離開我。
在她的飛機失事之前一星期,她簽署正式文件,要離開我。
一點跡象都無,我一直覺得她深愛我,關懷我,一直,∼直一直。我以為咱倆可以白頭偕老。
我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定是做夢,夢醒了,一切成為過去,安琪仍是我的安琪,快快活活叫我下班在街角等她去吃刺生。
"方先生方先生"
我低下頭。
疲倦地說:"遺囑呢,可否給我過目?"
那位書記露出很詫異的神情來,又有點尷尬。
他不得不說:"遺囑不是給方先生你的,其中沒有你的名字。"。
我霍地站起來,"給誰?"
"恕我不能透露。"
我強忍著顫抖的聲線,"那我將她保管箱中的東西交出來。"
"不,方先生,那不重要,財產順理成章屬於你,陳女士遺囑裡說的不是這些。"
小棋說什麼。。
忘記整件事。
.忘記它,從頭開始。
不要錯愛,忘記整件事。"我們所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遺囑是給 A的吧。他是誰?
一定是個他,沒有她會送拇指大的鑽石以及半山區的樓宇給另一個她。
事情已經明白了。
我站起來。
忽然傳惜自己,嚏,你還能有所動作呢,真不容易,你還活著呢。
"離開了金德壽律師樓。安琪還打算瞞我多久?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一千一萬個問題塞滿我腦袋,化為食髓吸血的惡蟲,要置我於死地。
回到家中,我完全失敗崩潰,亦不想掙扎鬥爭,和衣倒在床上,不知身在何處。
老周來接我時拚死命按門鈴,按了不知多久,我才拖著肉身去開門。
"阿方,你面色如灰,發生什麼事?今棋來過沒有,你服藥沒有?'
他扶住我。
之後的事不必細說了。
老周把我抬到他家去。
住進客房三天、我就決定留下來,把老房子退租。
心如灰一般,只要一陣風,就可以吹散。
只有周氏∼家的溫馨才可以把我的理智帶回來。
就算不出聲,看著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說笑聊天,各安其分,互相體貼,也是一項樂趣。
告足一個月假,什麼都不重要了,事業前途金錢健康,失去安琪一次已經是致命傷,我竟被逼失去她兩次。
像患了幽閉症似。日日坐在小棋房中看她做功課,不肯出聲。
小棋極端伶俐可愛,與我非常合得來,我倆完全不需要適應期。
我不打擾,她也不煩我。
小學生功課之多,超乎想像。
小棋最怕中文作文。
(命運弄人,也許長大後,她會成為一個言情小說作者,十萬字十萬字那樣寫,出版百餘本小說。〕
她不會查字典,時時會轉頭問我:"什麼叫蹙,什麼叫顰,什麼叫小人長慼慼。"
匪夷所思,小孩子怎麼會學這些生字,什麼時候才用得著?根本連大人都不甚了了。
不過我還是願意逗留在她房間。這也是療傷的一種辦法,這裡環境寧靜。
周太太真是好,見我胃口不開,想盡辦法弄精緻小萊,熬滋補的場。
就算只是為了想我做他們的妹夫,這番心意,也萬二分的難能可貴。
、令棋∼次同周太說:"一百鍋湯也比不上一顆多種維他命"
"但美食令人精神振奮。"'周太做出智慧之言。
"那自然,知道有人為你花那麼多時間心血弄吃的,更加不同。"
"瞧,是不是,你們醫生老說內分泌什麼什麼,一鍋好場就是對內分泌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