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照片拿在小手中凝視很久,"沒有,不認識她。
我歎息∼聲,一點線索都沒有。
"這好看的姐姐是誰?"小棋問。
我把照片收好,不敢告訴她,免她擔驚。
小棋又問:"你說她漂亮還是阿姨漂亮?"
我一時答不上來。
她們年齡相仿,背影相似,看得上同樣對生活有點野心,都刻苦耐勞,為社會付出過一分力,內心,都已有一絲疲倦,無他,女性心理與生理的構造,都比男性容易勞累。
小棋還在等待我的答案。
"你呢,"我問小孩子,"你長大了預備怎麼樣?"
"我要學阿姨,買許多美麗的衣裳,到世界各地旅行。"
我鬆下一口氣,老周說得很對,小棋是個正常的小孩。
'可是,"我說,"你要出來做事呢,很辛苦的,你瞧,阿姨到現在還沒下班。
"不要緊,"她說,"我有氣力。"
社會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前赴後繼。
我摸摸她頭髮,"快做功課,已經八點多了。"""一抬起頭,看見趙令棋靠在門口。
見時進來的,竟沒一絲聲響,我同小棋說他辛苦,她大概聽到了,因為臉上有點感觸,眼睛內有複雜的表情。我看著她,語塞。
她果然自應酬中趕回來了,若不是對我有意思,又怎麼會這麼做,但,但!
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多,明顯地她體力已扯到差不多極限,她們這些時代女性,又不敢多吃,怕肥,因一肥老態會露,是以剋扣著卡路里,體力更差。
趙令棋頭髮有點亂,化裝糊掉一半,看上去,三分樵籽兩分低調,帶著她本有的清秀,防衛面具戴不住了。
於是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兩個陌生人,像是有萬言千語要說,說不出口似的,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至少我不是,我不開口是因為難為情,而她,是累。
小棋納罕極了。
她跑出去同她父母說:"爸爸,媽媽,阿姨同方叔兩人盯著看,卻不說話。
只聽得老周說:"噓--"
我只得開口,"請坐呀。"
我們在小孩的凳子上坐下來。
她撥一撥頭髮,"找我找得那麼急……幹什麼?"
我真的沒有答案。
她微微笑,輕輕踢掉鞋子。
那時安淇一直抱怨到下班腳會腫,卡在高跟鞋裡似受刑,於是鞋越買越大。
忽然之間,我忍不住過去,輕輕把令棋的腳搬上小棋的床上擱著,好讓它們血脈流通。
彷彿這樣是為安琪盡點力。
她跟我這麼久,哪裡有享過福。
令棋對我這動作有點詫異,但接受我的好意。
我低著頭,雙眼紅潤。
終於歎口氣,說:"我送你回去,小棋要休息,小學生比任何人都早起。"
我拉令棋起來。
周太太在門口,搭訕的說:"小棋六點半就得穿戴整齊下樓等校車。"
孩子都不易做。
他們把我倆送到門口。"'
真的怕小棋還會對我做出什麼提示,但沒有,她只朝我擺擺手。
令棋問:"把我叫了來,就是為著好送我回家?"
"我看你也疲倦了。"
"日積月累的悶厭。"
"認識那麼多的人,應付那麼多的事,的確會煩。
"姐姐以為我躲床底下做人呢,因不出來應酬。"
我微笑,周太太最快活。
"至少請我去喝杯東西。"
我雙手插在袋中,錯開頭了,怎麼辦呢,把人叫出來,人家既然來了,又不能即時送回去。
"有什麼好地方?"
"怕不怕吵?"
"怕。
"那麼,上我家吧。"
哎唉,見完她姐姐姐夫,又要去見伯父伯母,不行不行不行,再也沒有這個精力。
"我與一位女友同住,她去了旅行,環境頗為清靜。"
這已是很大的鼓勵,令棋眉宇間有一絲據傲,我相信她不會輕易請人上家吃咖啡,對我一定是另眼相看,為什麼?不是單為老周做保人吧,我有什麼好處,致令她看上我?
這時推辭,對小姐無異是侮辱。
我點頭,與她上車。
公寓並不小,裝修得時髦而具特色,她們在經濟上完全獨立,比許多男性強。
露台對牢海洋,海上停泊著大郵船,像是隨時要開進屋子裡來那麼近,可以嗅到海鹽味,端的好景色,尤其因為這一角的海特別寧靜,有點像十九世紀庭瓜畫的風景油畫。
"好美"
"奈何沒有時間抬頭欣賞。"
"週末總可以吧。"
"睡覺還來不及。"
"同我一樣。"
她攤攤手,"所以二姐要到三十多才有空論婚嫁,本來她也住這裡。
我不語。
她問:"喝什麼?"
"請給我一點威士忌加冰。
杯子中冰塊叮叮,我沒坐下來,一直站在露台上,風有點冷,令棋已脫下外套。
我說:''別傷風了好,我也要走了。
安琪怕病,她不肯告假,上司極其苛刻,不相信人會發熱,他壯如牛,於是也不讓人病……很辛苦的一回事。
真的要告辭了,不然貓會餓死在家。
令棋並不方便留我。
女孩總是女孩,總還有所禁忌。
我很喜歡她,但心中創傷妨礙發展,我無心再進∼步。
足足過了五天,我獲得合法開啟亡妻銀行保管
箱的權利。
似做夢一樣。
銀行職員旋開鎖匙即席離開。
我捧出箱子,裡面有好些東西,我把它們裝進 一隻空袋中,離開銀行。
老周出去午餐,房間剩我一人,我把箱中內容傾倒在辦公桌上,最令我吃驚的是一隻大鑽戒,閃閃生輝,指環裡刻著字母: A TO A。
像是有人在我太陽穴處重重擊了一拳。
誰,誰送出這樣貴重的禮物?
第二個A無疑是安琪,第一個A是誰?我竟一點也不知道她收這這樣的東西。
呵,我的天,難道她對我不忠實?
我用手捧著頭,耳畔嗡嗡響。
我情願不知道,安淇,為什麼叫我發現這些事?不知道沒有痛苦,安淇,我不要知道,不要不要不要。
我哭了。
保管箱裡還不止這只戒指,尚有一份樓宇買賣合約,房子在半山,時值雖然大不如前,也絕對不是個小數目,屋契上是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這是事實,手籟籟的抖,不能支持下去。
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昏,實在受不了,耳膜上似針刺般痛,神經線要崩潰。
我不能正常工作了。
把桌上所有禮物婦進袋中,提著它回家。
貓兒迎出來,咪鳴咪鳴,跳進我懷抱。
受騙嗎,是受騙嗎?安琪哪來這麼多現款,我和她的收入僅夠開銷,省∼輩子也省不出這些珠寶物業。
她並沒有慷慨富有親戚朋友,算來算去,這些東西,來路不明。
更可笑的是,此刻我竟成了它們的合法繼承人。
屋宇買賣合同上的日子是十四個月之前,換句 話說,是在安琪去世前僅僅兩個月。
抱著貓的手越收越緊,貓吃不住力,尖叫一聲,掙扎跳走。
這時電話鈴在靜寂的屋子裡暴響起來。
是安琪,安琪打來的。
她有義務要同我說清楚,她欠我一個解釋。
我著魔似的去取過電話:"安淇,安棋。"
'"阿方,是阿方嗎?"老周的聲音,"你不舒 服?怎麼突然不見了人?'"
"我"
"我們來看你好不好?'
"我叫令棋來看你。
我終可以出聲:''不用。
"她是醫生,她知道該怎麼辦,你先躺一躺。"
醫生,我竟不知道她是醫生。
''阿方,大家都關心你。"
我低聲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方某死無葬身之地。
"呸呸呸。"老周笑,"她馬上來。"掛了電話。
我呆呆看自己的手。
與安琪共度的生活片斷.如做電影般一幕一幕在掠過。
她,那麼她已羽化成功,但她答應我,會得前來道別,叫我留意在露台上徘徊的鷹。
淚水至此泊淚淌下,不能抑止。
我已盡了力,安淇,你有心事,為何不對我傾吐,我雖軟弱無能,至少有一顆熾熱的心。
安改,我閉上雙目,痛快地哭。
忍了一年的眼淚,至今才釋放。
門鈴叮噹響起。
我用手背抹抹面孔,再用毛巾擦乾,出去開門。
今棋站在門口。
一面孔的關懷,手中提著藥箱。
她伸出玉手,按上我的額頭。
"你的熱度不低呢。"
被她一說,我頓時萎靡,支撐不住。
她診症,我靜靜躺著。
怎麼沒留意,她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道,但我以為有潔痛的女孩都愛用那種肥皂。
"老周沒告訴我,你是醫生。"
"非必要時姐夫他們絕對不說,都埋怨我入了這行,嫁不出去。
"自己開診所嗎"'
'不,哪有本事,在公家醫院服務。"
我合上探熱針。
"好好休息,不要想大多,已有些微神經衰弱,看,手心直冒汗。"
我別轉頭。
這種關懷是真實的。
"一會兒姐姐會送吃的上來,你不嫌煩吧?"
"感激涕零。"
"朋友之間,應該這麼做。"
門鈴再度叮噹叮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