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真快。」唐初正歎口氣,他的臉正經起來。
「你還歎息什麼?學成歸國,等著享福。」淑文說。
「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說。
淑文覺得他好笑,「你這個人,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初正凝視著她,「我這一份寂寞,你是不會瞭解的。」
淑文扮個鬼臉,「你們這些人,真是!」
「淑文,告訴我,這幾年,你快活吧?年紀輕輕,連兒子都有了。」
淑文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淑文自覺她自己過得並不太快活,於是呆了呆,說道:「還好。」
「真羨慕你們。我媽才說:你幾時結婚?人家的兒子都那麼大了。」唐初正學著他母親的話。
淑文笑著聽。
「我媽見了我,只有一句話:你幾時結婚?我催也給她催死了。現在想想,倒也是真的,如果已經結了婚,何必這麼苦?流浪在外頭四年,才得一張文憑,吃沒好吃,穿沒好穿,
唉。」
「那個女孩子嫁了你,倒是好福氣的,」淑文笑嘻嘻的說:「現成好做少奶奶。」
「什麼少奶奶?你還不是一樣?」唐初正問。
「我們?我們算什麼?我每天要上班回家得做家事,還有零零碎碎的無數煩事,嘿!」
「可是煩有煩的樂趣,不是嗎?」
「有個鬼!」淑文笑道:「兒子每天吵得天塌似的,我跳樓還來不及呢!」
唐初正也笑,「淑文,你是更加有趣了。」
「我?」淑文扁扁嘴,「今天你整天在讚美我,我倒真是心花怒放了。」
「你嘴巴越來越叫人吃不消,淑文,我服了你啦。」
淑文開懷了,昨夜的烏煙瘴氣一掃而空。
「噯,你看,這不是堅明嗎?」唐初正向玻璃外一指。
淑文抬頭一看,可不正是堅明!穿著件短袖襯衫,匆匆忙忙的,但是還顯得精神,淑文放下了心。
堅明推門進來,唐初正已經先站起來了,「堅明!」
堅明也吃吃的笑了起來,一把拉住了唐初正。
「唐!你一點也沒有變!」
「可不是,我也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
淑文的慚愧心又悠然而起,她自己實在是太骨頭輕了,與唐初正出來了這麼久,而堅明卻一點也不生氣,他永遠是沒機心的。
「坐坐!」唐初正說。
「不用客氣了,應該我們是主人才好!」堅明笑道。
堅明不住地拍著唐初正的肩膀,「好傢伙,你終於回來了。」
「可不是?」唐初正笑。
「喂!你們坐下來好不好?」淑文說:「瞧,大家都在盯著你們看了。」
堅明擁著唐初正嘻嘻哈哈的坐下來。
「這一頓晚飯我們請客。」淑文聲明。
唐初正不以為然,「剛才講好的,由我請。」
「幾時講的?」淑文不服氣,「真是!」
唐初正笑,「誰跟你們女人婆婆媽媽的?太無聊了。」
「你自己答應好的,我們不愛白沾便宜,」淑文笑,「你再強詞奪理,我們這就回家去!」
「好好好,怕了你啦,隨便怎麼樣都可以!」唐初正笑道,「讓我先好好的把堅明看一遍再講。」
堅明又笑了起來,他像是忘了昨夜不愉快的事。
淑文也忘了。
一頓晚飯,花了四十五塊錢,淑文覺得很值得。回到家裡,她居然哼著小調。可是她也故意不與堅明搭訕。
堅明也曉得她心思,他覺得要淑文滿意,最好還是不出聲,但是淑文正等著他出聲,奚落他兩句,她也就沒事了。堅明就是在這種小地方出了錯。
直至他上床睡了,還是未發一言,他怕講了又錯,多講多錯。
淑文呢,反而以為他依然擺架子,等妻子先出聲,也自有點發悶,於是擁枕而眠,一於少理。
兩夫妻間的冷戰並無解除。
淑文一清早起來,發覺小明不在,確是使整間屋子一片清靜,她去補了課,又不需要弄飯,自己中午開了一罐湯作午餐,把去年買的剩餘乳膠漆拿出來,想把小明弄污的牆再掃一掃。
她想做很久了,只是提不起勁來。
正當她把手弄髒了的時候,門鈴響了。
淑文連忙只好放下一切,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唐初正。
「喲!又是你!」淑文驚喜的道。
唐初正熟路的踏進門來,「『又是你』!口氣好像很討厭我呢!這怎麼可以?」
「你怎麼曉得我在家?來也該先打個電話。」淑文說。
「像你這樣的標準太太,哈,當然在家。」他坐下了。
「喝什麼?」淑文問。
「咦,你在幹麼?漆牆壁?」他跳起來,「這種事你還自己做?你成了萬能太太了!」
淑文嘻嘻的笑,放下漆桶,「對不起,你等一會,我就快好的。」她說。
「沒關係,我替堅明、小明送禮物來了。」
「你又客氣!賣弄有錢,對不對?」淑文笑,「送什麼?」
「給堅明一隻很好的煙斗,孩子一套電動火車。」
淑文看他,「都是在香港買的?」
「煙斗不是。」他笑了。
「可是堅明並不抽煙斗。」
「他喜歡煙斗,我知道的。」唐初正說。
淑文回身看了他一眼。
「完工了?」
「嗯,干了再漆一層,可是新舊兩色不太接,一看就看得出來。」淑文說。
「這房子是自己的?」他問道。
「租的。」淑文答。
「很可愛,很……很小巧。」他說。
「當然沒你家大。」淑文說:「你家那個小陽台,可以騎腳踏車。」
「淑文,上我家去怎麼樣?」他問。
「好呀,許多時間沒去了。」淑文笑。
「馬上就去。」唐初正說:「我的車子在下邊。」
淑文遲疑了一下,「我還得……洗衣服。」
「洗衣服?」唐初正幾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沒有洗衣機?不會吧?」
「沒有,」淑文覺得他的語氣不很好聽,「我們這兒沒有什麼要洗的東西。」
「放一放不行嗎?」他央求。
「不,唐,今天沒空,真的,何況我還得做點零零碎碎的事,譬方說書架子太亂了,被單得換新的……。」
「那麼,」唐初正退而求其次,「我看著你做怎麼樣?」
「有什麼好看的?」
「我絕不騷擾你,我不會發出一點聲音,只要你不趕我走。」唐初正說。
「聽你的話,好像真有人要趕你走似的。你喜歡耽在這間小屋子裡,你就不要走好了。」淑文笑道。
但是她不想讓唐初正看見她做傭人似的做,於是便陪著他聊天。虛榮心是每個女人都有的。這一個下午,便這樣的耽擱了。
唐初正的朋友一定很多,但是他彷彿沒有什麼地方好去,反而老在淑文那邊。偏偏淑文又放暑假,兒子又到祖母家去了,有空檔可以與他聊聊逛逛的,差不多天天與唐初正見面。
淑文與唐初正在一起越久,越不滿現實生活。廚房裡的碗越積越高,沒有興趣洗,浴間的磁磚該擦已經一個星期了,她也眼開眼閉的。
甚至是對堅明,她也很冷淡。堅明說話,她便搭兩句,他不響,她也不出聲。
堅明一向不愛講話,屋子裡又沒有小明,兩口子的對白極少,除非加入了唐初正,才有點熱鬧。
唐初正最愛說的話是:「堅明,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我們當初都沒想到淑文能吃苦,能理家。」
淑文怕這話會得罪堅明。
有幾個丈夫愛聽別人說他妻子在吃苦呢?可是他又不便否認,他也不能否認,淑文畢竟沒有享福,他只在眼色裡透露出幾分不滿。
一方面淑文聽了這話,有點心酸,她想到當年做小姐,多麼逍遙自在,現在做家務且不要說它,堅明對她的感情,好像一日薄似一日,這才叫她受不了。
唐初正使他們的裂痕加深了。
唐初正也是識相的人,讚過淑文,當然也捧捧堅明,這樣轉眼間,他回來也已經有兩個星期了。
堅明下班回來,一進門便對淑文說:「媽叫我們回去一下。」
「回去?小明病了?」淑文一嚇,放下掃帚。
「沒有,回去看看小明。」堅明說。
「那麼緊張?既然沒事,有什麼好去的?路又遠。」
堅明白她一眼,「是自己兒子!已經有兩個星期沒看過他了!」他說得很硬。
「我要看他,自然會把他領回來。這話是誰叫你講的?你姊姊打過電話給你了?別否認,我什麼都知道,她們妒忌了?你媽才帶了小明十天,她們就難過死了?怎麼不叫她們也生個把兒子來瞧瞧?」
堅明是獨生子,他姐姐又盡生女孩子,所以淑文才會有這種話。
堅明不出聲,看樣子淑文是猜中了。
「哼!」淑文冷笑一聲,「告訴她們去,我叫你媽帶孩子,是付代價的,她們氣不過,付錢好了,我一個子兒也不出,依舊把兒子接回此地住,豈不更省錢?」
「算了算了!」
「算了?」淑文問:「你就會聽著些閒言閒語,回到家來,老婆也不認了,專門尋岔子!不是我講得難聽,娶了老婆,當母親是死的,跟老婆吃屁的男人也多著呢,不但天雷沒打死,還發了財,你學到他們一二成,你也享福了,沒叫你學個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