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中午吃了什麼?」我問。
「到學校再吃,你不知道我一向不在家吃午飯的?」
「我不知道。吃多一點,要保重身體。」我無聊的說。
「好。」琪琪掛了電話。
原來她並不在家做午餐,我這些日子來都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琪琪的心事也是我不知道的。
下午更沒有存在的價值,沒有人真正的需要我,過去一兩個月來,看著朱明漸漸振作起來,我有種興奮,彷彿我挽救了朱明,現在想來,就算沒有我,她還是會恢復的,時間可以治癒一切傷口。
回家吧,我想,買菜等琪琪回來,今天我們吃海南雞飯。
我收拾雜物,鎖好抽屜,便出實驗室,走到旋轉門一推,便看到朱明站在那裡。
我嚇一大跳,以為是眼花看錯了,但是那人的確是朱明,她的長髮垂在腰間,扣著的髮夾不知如何鬆開了,天氣轉暖了許多,但是她還是穿著那件羊毛衫,她怔怔的抬著頭看我們實驗室的窗口。
我揚聲叫她;「朱明?」
她一轉頭看見了我,她想走,但是又站住了。
「你來找人?」』我問,「是不是?」
她還是怔怔的看著我,神色又是鈍鈍的,我抓住她搖了搖,「中午吃什麼?」我問。她沒有回答。
「你找誰?」我問,「你是找我嗎?」
她點點頭。
我問:「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又吃了什麼藥?」
她低下頭不響。我知道有許多時候服食藥品之後會引起這種沉默與遲鈍,找心痛得很,覺得她太不自愛,我走了才半天她就逃學,而且這樣傻氣的出現在我面前,叫我怎麼辦才好?
我說:「朱明,你聽我的,你跟著我走好不好?」
她點點頭。
我說:「我現在去買菜,回家煮飯,琪琪一會兒會回來的,你到我們那裡休息一下。」
朱明還是點點頭,我把她扶上車子,一路開到超級市場去,我把她留在車子內,匆匆忙忙地買了一點作料,看見冰琪淋,又買了一個冰琪淋給朱明,出來的時候,發覺她沒有渴睡,她神色呆滯地看著路上,頭靠在玻璃窗上。
我把冰琪淋遞給她,她拿起來吃一口,對我笑一笑。
我把車子開到家,她自己下了車,我用鎖匙開門,請她進去。
我說:「來,讓我看看你。」
天氣已經相當溫暖了,她還穿得那麼厚,她應該換季了,但是我怎麼對她說呢?這個時候,我不是不覺得朱明有點幼稚的。她需要的是一個保姆,日日夜夜的看顧她。
這話講得不公平,她需要的是朋友。琪琪如果願意做她的朋友,朱明可以天天到我們這裡來,她可以在我們這裡看電視,聽電話,吃飯,畫畫,我不介意。希望琪琪也不要介意。
還有什麼人能夠介意呢?朱明現在……等於一個殘廢的人。我心中如壓著一塊鉛。
當我把雞與飯送進烤箱的時候,朱明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替她脫了鞋子與羊毛襪,開一隻窗子,又設法脫下她的羊毛衣,一起塞進洗衣機裡。她穿著牛仔褲與襯衫睡得很穩定。
今天早上才好好的一個人,現在又變得這麼糊塗,由此可知她心中還是有鬼。
我到樓上去拿點給她蓋的東西,但是聽見門響,琪殯回來了。
琪琪站在大門口,薄薄的嘴唇閉得很緊,她抬頭看著我,眼睛是憤怒的。
「琪琪!」我解釋,「這件事……她來實驗室找我,她身體有點不大好!」我受了琪琪一臉霜的影響,忽然冷靜起來,說道:「我覺得她需要我的照顧,我現在不能撒手不管,我已洗濕了頭,必需看她振作起來。」
琪琪蹬蹬蹬的跑上樓去。
我連在她身後,她忽然站住轉身,我幾乎撞在她身上。
琪琪問我:「你想清楚了?」
我看著她:「琪琪,你誤會了。」
「我沒有誤會,你何必悲天憫人的耍這許多花槍?乾脆說你已經愛上了她,不就完了?」
我愛上了朱明,不不,我拉住琪琪,「你誤會了。」
她不耐煩的說:「我不想吵架,我是最最不喜歡吵架的,你放開我,我收拾東西搬走好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
「你真的不聽解釋?」
「我還聽什麼?這是不是我的家?」她也提高了聲音,「我一回來便看見這個女人躺在我的沙發上,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她的聲音是嚴厲的、尖銳的。琪琪終於失態了,「你要看兩個女人為你爭風喝醋?對不起,我先辦不到,我讓你們好了。」
我還想分辯,朱明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轉頭,她已經醒了,她軟弱疲倦的說:「謝謝你們,我要走了。」她看一看琪琪,「我喜歡這裡,以前唐常常向我提起你們的屋子,常常有食物,有朋友,所以我今天來看看,謝謝你們,我要走了。」
我看琪琪一眼,朱明走到大門口。
我追上去,「你的衣服我替你洗了。」我脫下身上的薄毛衣給她。
她說:「天氣已經熱了,不用。家豪,真……感激你。」
我說:「吃了飯再走吧。」
「不。」她說,「我不能天天在你們家吃飯。」她笑一笑轉身拉開門就走了,她的長髮一直飄著。
我看著她走了,我沒有追上去。等到她在街角轉彎上消失了,我才關了門。
烤箱中傳出香味,雞飯煮好了。
我把食物端出來,琪琪默默在一邊幫忙,我們坐下來靜靜的吃,然後悄悄的收拾好,我坐在客廳裡看報紙。很久很久我沒有回來看報紙了,通常這種時間我在為朱明煮東西吃。
當然這種行為是不可饒恕的,我是個訂了婚的人,琪琪幾乎是個十全十美的女子,有什麼道理我會去追朱明?她走了也只好讓她走。我懷疑我是否真有點愛她,我如果還沒有訂婚,是否會得追求她。
這些都是不能想的了。
琪琪坐在我身邊。叫她道歉是不可能的事,況且她也沒有錯,凡是女人都會在這種情況下發脾氣。
「琪琪,」我說,「你可不可以跟我去散散步?」
她點頭。
我們走到公園,樹葉嫩綠,已經出得十分整齊了。我說:「這些葉子一下子會變得巴掌大,遮得到處都是影子,年年如此。」
琪琪點點頭。
我說:「琪琪,我們回去吧。回香港家去,我忽然想親戚朋友了。」
琪琪隔了很久才說:「畢了業就可以回去了。」
是的,現在是要緊關頭,連渡假都不可能。但是我相信換了朱明,她會扔下所有的東西陪唐回家去,她欠他的甚多。
我說:「明天,明天我們去吃飯跳舞,很久沒有去玩玩,悶得很。」
「好的。」琪琪平靜的說。她沒有笑。
她永遠是不笑的,從來不笑,我不知道怎麼樣才可以博得她開懷。
我想這是過分苛求了,我拉著琪琪的手,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戴手套,但卻有種戴手套的感覺。
那夜我睡得十分不好。
我真的沒有再去看朱明。我對演琪的認識不夠,以致那天使她尷尬,非常不好過。或者唐是對的,永遠不要在這方面把任何女人估計過高。
直到春天差不多過去,唐帶來了消息。
他說:「你倒是回頭回得快,與朱明混一陣,又回到琪琪身邊。」他一邊笑,一派局外人的樣子,好像與朱明是陌路人,根本不認識她。
我說:「我與朱明,不過是普通的好朋友。」
「算了,別否認了,誰不知道朱明為你已經罷課被開除?」唐說。
「什麼?」我瞪著他。
「朱明現在住西區,不上學不畫畫,幸虧你早日扔了她,不然的話可累了。」
搬了?我發呆,那層小小濕濕的房子,她不住那裡了?她搬去西區?她現在可好?能否照顧自己?一千一百個問題,我的臉罩上了灰色。
琪琪也聽到唐的話,但是她的眼睛落在別處,裝作沒聽見,我不知道,原來琪琪也懂得來這一套,我覺得這世界上的人都這麼的虛偽。
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非常曖昧,我沒有說話,唐彷彿很愉快,他的女朋友還是那個外國離婚婦人,他與她相處得很好。
朱明還有什麼朋友呢?我想起她父母寄來的家信,恐怕又一疊疊的落在門口吧,她有沒有再回復?她不再上學了,連同學也失去了呢。
我說:「如果我是風流種子,我一定對我所有的女朋友負責。以前的女朋友淪落了,那多沒有面子,人家會說,看,那女的那麼落魄,以前是某人的女朋友哪。」
琪琪說:「怎麼管得了那麼多。」
「一個男人要負責任,不負責任的男人是下等男人。」
「要做一個上等人原本是很難的。」她看我一眼。
我想幫助朱明也沒有幫助成功,我是一個壞朋友,我也不是一個上等人。
琪琪說:「無論怎麼樣,一個人藉故墮落總是不值得原諒的,越是沒有人愛,越要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