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終於有一天,當我們提到唐的名字時,朱明會詫異怎麼她從前愛過一個這麼樣的人。我情願看見一個殘忍的女人,也勝過現在的朱明。
我揚手叫:「朱明!」
她看見我了,有點感動,馬上走了過來。
「你真的來了?」
「這還值得假嗎?」我笑問,「我們去吃東西。」
「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撐死你。」
她又笑了,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笑。儘管在這種心情之下,她笑得還是比琪琪要多。
到了她的家,我建議她搬回宿舍,她立意不肯,我只好作罷,我看著她慢慢的梳著頭髮,她的卷髮又好像恢復了生氣。她的頭髮一直垂至腰間,我心念一動,《聖經》裡有說到瑪莉亞用長卷髮替耶穌以香膏抹腳的事,就是這樣的一頭黑髮吧?
「你多久沒剪頭髮了?」我問。
「偶然也修一修,最近好像不大長,越修越短。」
「漂亮的頭髮。」我說。
「謝謝你,家豪,但是比不上你漂亮的心。」
我的臉忽然紅了。
我從來未曾看到過自己臉紅,想來一定是很尷尬的,我只好到廚房去做菜煮飯。
朱明在一邊說:「真沒想到你這樣能幫著干家務。」
我笑笑。她錯了,每個人都很會做,只除了她。她這些年來在外國不知道是怎麼過的,活得像一隻蝴蝶。
朱明的生活沒有時間表,什麼時候餓了,什麼時候便拿起麵包吃,很少男人肯接受這樣的女人。我是把她當藝術家,藝術家沒有一點毛病那是不行的。
我陪她吃了飯,看她畫了一小時的畫,囑咐她早早休息,她便上床睡了,我仍然替她開著一盞小小的燈。
回到家時,琪琪睡了。
我獨自坐在客廳良久,也不做什麼,只抽了一支煙,便睡了。其實我應該把事情從頭到尾的好好的想一想,但是我沒去想,是故意不去想,想明白了也沒有什麼好處。
我歎一口氣。
日子好像比往日快了十倍速度,忽然之間,我要負起這麼大的責任,早上得開車去接朱明上學,下午接她放學,要看著她的精神慢慢地進步起來,稍後還得勸她放棄麻醉藥。
琪琪一直沉默著,這一兩個禮拜裡我很少看到琪琪,我們並沒有睡同一間房間。我回家的時候,往往是十一二點,她睡得很早。
一日唐來了,那麼晚還在客廳裡看電視,他看我一眼。
我還沒有開口,他先說的:「聽說你天天與朱明在一起?」眼睛睜得老大。
「你是怎麼聽說的?」我希望他見過朱明,心病還需心藥醫。他是朱明的心藥。
「琪琪說的,她非常不滿。」
我默然。
第四章
「你真的想清楚了?」唐問,「朱明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你是遲早會曉得的,琪琪到底是你的未婚妻,你想清楚了沒有?她對你已經夠容忍的了。」
「唐,」我說,「琪琪與朱明皆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人,甚至是我方家豪,也不是那麼齷齪的,你想清楚一點。」
唐冷笑一聲,「你自己假撇清也罷了,別替女人辯護,女人,女人都是那個樣子的。」
我看著他,「你受了刺激,對女人抱有畸型的意見。」
「你不相信?等到琪琪開口的時候,你就來不及了。」唐冷笑道。
「琪琪不是那樣的人。」我說。
「琪琪除非不是人,否則她不肯讓未婚夫去陪別的女人,你想想有沒有道理。」
我沉默了。我當然希望琪琪可以做一個超人,可以允許我去陪其他的女人吃飯玩耍,但事實是否這樣呢?
唐說:「你當心朱明,她天生有一種倚賴性,她喜歡纏人,要她結婚生子呢,她又不肯負那個責任,她需要一個愛的奴隸。」他冷笑,「誰也辦不到。」
他邊說邊穿大衣,戴手套,預備走了。
我送他出門,下鎖,然後回房間,琪琪坐在我的房間裡,穿著很整齊。
我一怔,想起唐的話,馬上賠笑臉,「琪琪,你還沒有睡嗎?」問了可也是白問。
她把頭微微的側過來,我看到她雪白的臉,雪白的下巴,那種微微的蒼白,更顯出她氣質的高責,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隔了很久,她又動了動身體。
我問:「琪琪,你有話與我說嗎?」
「有。」她答,「我很久沒有看到你了,也很久沒與你說話了,我想看看你,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當然聽得出她話中的諷刺,我有點失望,琪琪竟也不能例外,琪琪原來也是一個女人,縱然她的外表那麼高超,一肚子的學問,原來她也是一個女人,有著女人一切的缺點,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多多少少有一點。
我說:「我知道你要講些什麼。」
「是嗎?你辦得到嗎?」
「朱明現在非常需要我們的幫助。」我說。
「我不知道原來你是做慈善事業的。」
她的口氣像極了一個人,像唐,到底是表兄妹呢,我驚訝的看著琪琪,怎麼到如今我才看清楚她這一面?這是我的錯,我把她估計過高,因此她不得不裝成比別人高的模樣,現在我又逼得她原形畢露,我有內疚。
「這樣吧,」我說,「我聽你的話,我不再單獨去找別的女人,好不好?雖然你誤解了我的心意,我避開這種嫌疑就是了,一個訂了婚的男人是不可以有這種自由的。」我悶悶的說。
琪琪看我一眼,臉上並沒有喜悅的神色,她站起來,回自己的房間去了。琪琪永遠這麼冷淡,即使是剛才,她也像在警告一個放肆的孩子,略為說他幾句,好叫他覺悟,她永遠不吃醋,永遠不哭訴,男女之間的把戲她不屑玩,就算我悔過認錯,她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一副嚴母的樣子,她不會露一點點的真感情。
我多麼希望剛才琪琪可以與我大吵一頓,然後破涕為笑,擁抱我,我多麼希望有這一天。
注定我要失望,琪琪不是那種人。
我悶悶的睡了,不知道怎麼向朱明解釋才好。這世界上哪個人不是泥菩薩過江,她必需要原諒我。
第二天起床,我與琪僅一起吃早餐,她在看早報,神情鎮靜,好像昨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說:「我送你上學去吧。」
「不用,我上午沒課。」她答道。
「那麼我自己去了。」
「你答應過的事,記得要做才好。」
「知道了。」我看她一眼。
琪琪的臉上仍然沒有笑容。我歎一口氣。
我仍然把車子開到朱明的家去。不是因為我是一個講義氣的人,更不是因為我內疚,而是因為我對她尚有留戀。
就是這樣,因為人都是自私的。
朱明站在門口等我。這些日子來,她從來沒提過琪琪。她不過問我如何天天抽出時間來陪她,她不管,她也很自私,她只要我陪她,她就滿足了。我對她真的有這麼重要?如果我對她說,我不能再見她了,她會有什麼反應?
她上車,一邊說:「今天你遲了十分鐘,我幾乎以為你永遠不會來了。」
我轉頭看著她,她眸子是澄清的,她在微笑,我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朱明,以後我不再來接你了,你應該可以自己上學了。」
朱明怔了一怔,並不問「為什麼」,她只說:「是」
她沒有哭,沒有激動,她只說「是」。她的反應幾乎有點像琪琪那麼冷淡。我心裡想:我原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是我送上門去要替她服務的,她可沒稀罕過,為她引起我與琪琪間的不愉快,太不值得了,應該適可而止。
我們一路上沒有說話,到了她校門口,我說:「再見,朱明,好好保重自己。」
她默默的點頭,下了車。
就是那樣。
我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我永遠不會像唐那樣,使女孩子為他要生要死,唐有那種魁力,我沒有,我應該滿足於現況,我有琪琪應當知足,我不該叫琪琪不安。
這是一種什麼心理?難道我還希望朱明愛上我?不是不是,我希望朱明多多少少表示有點失望。
——「啊,你不能來了。」但是她沒有露出半絲意外。
她抽屜裡的注射器……我還沒有弄清楚那是什麼事,就是這樣,我半途而廢了,誰也沒有遺憾。真是的。
我仍然回實驗室,東張西望,一個上午才看了一份報紙,中午時分,吃了客三文治,肚子還有點餓,再喝一個湯,不知道朱明中午吃了些什麼,她最拿手自暴自棄,什麼都不吃。算了,她不是孩子,吃什麼關我什麼事,一個人最大的毛病是要做救世主的模樣。
琪琪呢?她中午又吃什麼?
她太能照顧自己了。
我終於打了一個電話給琪琪,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她一定是出了門,上學去了。剛要掛上,琪琪的聲音「喂喂」地傳了過來,我連忙問:「你在哪裡?」她說:「剛出門,聽見電話鈴響,於是又折轉來聽電話,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