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來退貨,我來查貨源。」
「貨源全部正當。」少女對答如流,
「發票上所示書櫃,還有沒有存貨?」
少女接過發票,只看了一眼,便示意小郭跟她走。
小郭跟她走到貨倉裡角,抬眼看去,呆在當地。
足足有十來廿張同類型如不是一模一樣的書桌被東歪西倒地扔在那個角落。
少女問:「你喜歡哪一張?」
小郭目停口呆,好傢伙,它們都會歎息,都能提供靈感?
「挑中了,告訴我,我們三天之內可以幫你髹上新漆,保證看上去像十八世紀瓜地尼尼的傑作。」
天!
「售價特廉。」少女補上一句。
小郭過去拉開其中一張書櫃的抽屜,嘿,照樣有音樂盒子樂聲叮叮咚咚響起。
簡直同張永瑞張大小姐那個一模一樣。
小郭低下頭去找機括。
少女又笑說:「彈簧在這裡。」
一按之下,簷邊暗格跳出來。
小郭幾乎沒破口大罵。
小女說:「為了增加顧客趣味,我們會往暗格內放一卷仿古手稿之類。」
小郭一陣暈眩。
「最受歡迎的是藏寶地圖。」
小郭忍不住問:「手抄本情書呢?」
少女一征,「我們倒沒考慮過這個,太費工夫了。」
「沒有情書?」
「你要是想令女朋友驚喜,可以自已動手,」少女聳聳肩,「你慢慢挑選,我還有顧客。」
小郭為之氣結。
這麼小就這麼滑頭,真沒想到。
小郭有點黯然。
原來不是真的
慢著,好像又似真的,不然的話,情書從何而來,歎息從何而來?
啊,凡是世事,人信是真,便是真,人信是假,便是假,有一個很玄的說法,叫假作真時真亦假。
小郭靜靜離開了拍賣行。
有一件事千真萬確。
小郭肯定張永瑞的寫作天份真得不能再真。
文藝春秋雜誌一連三期選用了她的小說。
編輯替張永瑞改了一個筆名,無論叫什麼名字已經不重要,她馬上引起讀者注意,再過三個月,小說結集出版,立刻銷了三萬本,這樣的數字,對新人來說,簡直是奇跡。
小郭看到一顆文壇新星誕生,開心莫名。
張永瑞仍然溫柔隨和,但舉手投足間多一分自信,她與小郭已成莫逆。
她仍然在那張書櫃上寫作。
永瑞說:「坐到別的地方,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她的長篇小說快要脫稿。
先睹為快,琦琦先看上半部,不知恁地,一邊看一邊流淚,小郭怕傷懷,不敢拜讀。
他心底下覺得永瑞很偉大,她拒絕讓她的身份干擾她的事業,願意痛下苦工。
很多家裡有點恆產的女孩子,光是喝喝茶逛逛時裝店,已經去掉一輩子。
一日琦琦說:「張永瑞講,她迷信得很,她說她所有的靈感來自書櫃的一格抽屜。」
那裡有這種事。
新長篇出版那日,文藝春秋在張府開派對慶祝,小郭也去了。
張永瑞說:「小郭,我有份禮物送給你,跟我來。」
他倆走上小起座間,女僕迎面而來,「小姐,老爺有電話回來。」
永瑞英說:「小郭,就在書櫃上,你自己去拿吧。」她轉身去接電話。
小郭只得一個人走進永瑞的起座間。
禮物用小小盒子裝著,包裝得極考究,他拆開一看,是只金錶。
「太名貴了。」小郭自言自語。
忽然之間,他聽到一聲歎息聲。
小郭手一鬆,金錶險些落地,「誰?」
沒有人。
但是光天白日,小郭明明聽見那聲太息,且覺察到聲音中有莫大安慰。
「你是誰?」小郭問。
沒有回答。
「你可是張永瑞的靈感?」
靜寂一片。
小郭說:「假如你是的話,請繼續幫張永瑞寫一百本好小說。」
這時候,門外傳來永瑞的聲音:「小郭,喜不喜歡那只表?」
小郭先對木書櫃說:「不然讀者們不放過你。」然後轉身對永瑞說:「太名貴了。」
Fortune Cookies
中午時分,同事們抬起頭來,把案前文件一堆,表示工作暫時告一段落。
日宇笑說:「正是吊頸都要透透氣。」
坐在她旁邊的金汀問:「今天吃什麼?」
「什麼不一樣,來來去去那幾種飯盒子,要不就是三文治,唉!」
金汀怔怔的說:「如此克已復禮,為的是什麼呢。」
日宇馬上回答她:「薪水。」
「還不夠買時裝哪。」
「省些用,小姐,慾望無窮。」
金汀伸手揉一揉酸軟的脖子,然後站起叫辦公室助理出去買午餐。
回來的時候金汀接了一通電話,一看那表情,就知道是異性打來的,她開頭是意外,隨即是驚喜,最後歡欣地掛上電話。
金汀同日宇說:「我有約。」樂得飛起的,一把取過手袋便撲出去。
日宇看著她背影,這種最後一分鐘約會,不去也罷。
日宇是衷心這麼想,假如有人敢在十二點四十五分來找她赴當天的午餐約會,她一定言出必行,拒絕他。
但此刻說出來,好像妒忌別人似的。
明知做候補也去,可見金汀有一顆寂寞的心,奇怪,日宇明明記得本市年輕男女比率為一點四比一,可見男多於女,為什麼妙齡女子都那麼心急?
午餐盒子來了。
日宇打開紙袋,粗糙濫制的熟食都有那股舊抹檯布似的味道,日宇一聞就倒了胃口,不想吃。
她搖搖頭歎口氣,再捱三兩年,腸胃就報銷。
這麼大的犧牲,代價卑微。
咦,日宇看到飯盒邊有一隻小小透明塑膠袋,裡邊裝著幾塊餅乾。
這是什麼,吃飯盒送餅乾?
她打開塑膠袋子,取出餃子型餅乾,呵,她知道這是什麼,這是唐人街中華料理店裡的幸運餅乾,很鬆脆,帶甜味,捏開來,裡邊有張小小籤文式字條,簡單地說出吃餅人那天的運程。
怎麼,日宇想,這玩意兒難道流行到本市來了?
她拆開其中一塊餅乾,攤開字條,它說:今天之內,你會遇到一宗意外,與你終身大事有關。
日宇笑了。
她把其餘三塊餅乾放進抽屜,吃兩口飯盒子,扔掉它,一邊內疚,因為非洲不知有多少饑民,而她,浪費大好食物。
金汀在兩點半才回來,臉上帶一種沉醉的神色。
日宇看她一眼,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好,自我陶醉往往最妙,何用管旁人怎麼想。
一直到下班,日宇都沒有碰到與她終身大事有關的意外。
回家,淋過浴,也就渾忘了這件事。
八點半,日宇剛想聽音樂,她挑出心愛的唱片。
樓上開始發出敲鑿聲。
日宇痛恨公寓房子這個缺點,每個新住客都似發了財,搬家非大肆裝修不可,這戶人家趕著入住,晚上施工已經有一兩個禮拜,噪音令日宇十分困擾。
每晚到十一時才肯停止。
日宇自窗口探頭往上看,只見上兩層燈火通明,隱隱還傳來工人吆喝聲。
他們想怎麼樣,把大廈拆掉重建?
日宇決定上去看看。
她穿著便服,取過鎖匙,出門,走兩層樓梯,便到了十八樓甲座。
這一座面積相當大,約是日宇公寓的雙倍。
她在門口張望,大門並沒有關上,她可以看到整幢公寓的牆已被拆卸下來。
日宇踏進一步,十分訝異,既然不喜歡這個間隔,何用買下來?
工人看見她,向她點點頭。
工頭過來,誤會她是業主前來監工,笑說:「已經盡快在做了。」
忽然之間,身後有一把聲音問:「還要做多久?」
日宇連忙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年輕男子,不但語氣冷冷,表情也冷冷。
工頭進一步誤會他是日宇的伴侶,便回答:「下個月一定完工。」
日宇則直覺上以為他才是業主。
而他呢,見日宇一早站在屋內與工人說話,自然也有了錯覺,以為這是日宇的新居。
日宇瞪了他一眼。
他也瞪日宇一眼。
兩人不約而同離開那間防空洞似公寓。
卻又在梯間狹路相逢。
日宇以為他故意尾隨她,警惕之心即起,「你到什麼地方去?」
那人好氣又好笑,「小姐,我回家休息,不礙你吧。」
回家?他的家還在裝修中呢。
日宇說:「拜託拜託,請他們早些收工,我們這些可憐的鄰居都快要瘋了。」
「什麼?」那年輕男子大大意外。
日宇問:「你以為我說得不對?」
「那不是你的房子嗎?」
「當然不是!」
他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日宇想起來,「怎麼,也不是你的新居?」
「我住十六樓。」
「原來是一場誤會。」
「可不是,你呢,你也住在這幢大廈?」
日宇點點頭,「也是十六樓。」
「我在乙座住足兩年。」
「我搬進丙座也有三年。」
原來鄰居面對面住上這些日子從來沒有見過面。
日宇掏出鎖匙開門,「再見。」
他也說:「再見。」
說也奇怪,裝修雜聲噪音忽然停頓,日宇覺得做再世為人一樣。
她倒在床上鬆口氣。
第二天早上,在電梯裡,日宇碰到昨夜那個年輕人。
她猶疑一刻,只向他頷首,卻不與他交談,她甚至連正眼也不去看他,外人只道日宇冷淡,其實是害羞的一種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