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拉住了我,「幾個女朋友,我與你最談得來,在外邊,常常想起你。你有空,多來陪我說說話,過一陣子我走了,說不定幾時回來,還不曉得見不見得了面呢?」
我聽了有點難過,便啐她一口,「要不我死了,才見不到面,你咒我?」
她把我推出房去。我在門外大叫再見,便開著車走了。
人跟人講緣分,我喜歡玫瑰。
到了家,我便說要給大哥介紹個女朋友。
大哥的態度比玫瑰還冷淡,我一向有種感覺,他倆才是天生的一對,再也錯不了的,將來結了婚,就一人拿本書,坐著對看,自然就有家庭樂趣。
他說:「你那些女朋友,還是別浪費我時間了,也不過是普通的女人,想著普通的事,大不了是打麻將嫁人比鑽戒。」
我笑問:「你自己幾管鼻子,幾隻眼睛?好自命不凡。」
他笑了,不出聲。
「這次是玫瑰,錯不了,你明天換套漂亮衣服在家等著,你一見便知龍與鳳,不騙你。」
「真的?」
「大哥,你現在是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還搭什麼架子呢?都四十歲了!」
他說:「好吧,明天等她。」
「這才是呢。」我說。
他會喜歡玫瑰。
我把家收拾得很乾淨,又指手劃腳的指揮大哥穿衣服,他又不聽我的,還照他家常的衣著。我忙著擺花瓶,他又拿起了一本書,靠在沙發裡看了起來,彷彿要來的是一位老太太,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就在七點鐘,電話來了,應該是門鈴,響的卻是電話,我就覺得不對勁,去一聽,果然是玫瑰打來的,她說有事絆住了,脫不了身,「不能來啦。」她說,「改天吧。」我罵她:「你這個沒信用!」她說:「我陪父親看胃病呢,千辛萬苦找到的醫生,現在什麼鐘點了?不看就得等到明天。」看醫生事大,我只好放她。掛了電話,自覺沒有面子,就氣鼓鼓坐在大哥對面。
他問我:「怎麼了?」
「不來了,我們自己吃飯吧。」
「啊?」他倒有興趣起來,「不來了?很特別。通常要待我約她的時候才失約,表示高貴,這麼第一次就黃牛,倒少有,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
「二十八歲了,叫玫瑰,也就像玫瑰。很放肆很漂亮,瘦長個子,不過身材很好,都是真的,沒有假的。一雙眼睛尤其美。沒有男朋友,如今念到博士了,要找男朋友也更難。她抽煙、喝酒,不過也能煮幾個菜,屋子收拾得乾淨。能說法文,懂穿衣服。網球打得數一數二的好,國文也是一等的。」
大哥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有照片嘛?」
「滑稽!兩個人都要看照片!」
「這樣的女子,沒有男朋友?」
我惋惜的說:「就是這樣才沒有男朋友,男人都庸俗得很,都喜歡我這種笨人,玫瑰太聰明太能幹了,她似笑非笑的看著那些男人,他們動動尾巴她就知道了,他們還有什麼癮?自然知難而退,就像空手道冠軍,找個對手也難。玫瑰上天入地,什麼不知道?那那些男人來想哄她?」
大哥笑了,「你瞎七搭八的亂形容一通!」
「事實!」
「我倒不是你說的那種男人,我沒有盲目的優越感。」
「所以我才叫她呀,改天吧,改天我再約你們見面。」
大哥猶疑,「真的似你所說那樣?倒有點想見她了。」
「告訴你,」我說,「讀的科目也與你一樣:化學工程。」
大哥凝神了。
我暗暗的高興。
但是再要約玫瑰,就不容易了。因為她父親身體不舒服,她只好搬回家住。親戚朋友爭著請她吃飯,又有舊日同學,她又想到東南亞去旅行,總是沒空。
我不耐煩了,提高了聲音,「你想怎麼地?乾脆與我一刀兩斷,以後也沒有關係!」
「好好,下星期日!我不與家人吃飯,我們在哪裡吃飯?」
「我們十二點來接你,到你家來請你,好了吧?」
她笑,「那麼就這樣決定。我是真忙。」
「我知道。」我說,「我親自上門,你逃不了。」
我想這下子可沒錯了吧?」
眼看就是星期天。
大哥倒刻意打扮起來,穿上了他最喜歡的羊毛衫西裝褲,漂亮得很,頭髮長了,不大像工程師。這樣子一個人,又有這樣的學問,玫瑰也沒有什麼抱怨了吧。
剛準備出發,又來一個電話,他去聽了,一會兒沉著臉走出來,我急問:「不是玫瑰又說沒空吧?」他答:「見了鬼!公司叫我上飛機場接兩個人,推也推不掉。」
我一下子呆住了,真是巧啊。
「我去去就來,你替我重新再約。」他說。
「也只好這樣。」我說。
「代我說對不起。」他飛也似的下樓去了。
我只好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跑上玫瑰家去。
玫瑰見是我一個人,也有點奇怪。
我把原因說明了,沒精打采的靠在椅子上。
她笑,「沒關係的,總有見面的機會。」
我說:「有照片,要不要看照片?」
「好,拿來。」
我把一張照片遞過去。
這一張照片已有幾個月曆史了,是生活照,模糊得很,輪廓還是有的,玫瑰看了很久,遞還給我,她笑道:「像倒像了,你且說說看,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也不過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就是驕傲不好,目中無人,又不肯笑,愛皺眉頭,從小不討人喜歡,他不愛給太太小姐抱著玩。但是他長得好——你看過他照片,他沒有娘娘腔,是不是?通常漂亮的男孩子最不好就是像女人,他沒有這個毛病,他有別的毛病,女朋友像風車似的轉,總沒有理想的人,也不知道他想找什麼樣的女孩子,太難了。」
玫瑰說:「我一向就不喜歡『人盡可妻』的男人。」
「多數男人是這樣的呢,這個不行去追求那一個,沒有死心塌地的。」我再補一句,「也沒有多大的選擇。」
「你哥是難得的。」玫瑰說。
我以推銷貨色的口氣說:「所以介紹給你呀。」
「等他結了婚,你好早點嫁人是不是?」玫瑰笑。
「我再也不等他的,我家也沒這個規矩,誰有對象,誰先結婚。」我爽快的說,「絕對沒有自私的想法。」
「我只待假期快完,早日離開這班親戚。」玫瑰歎口氣。
「幾時去旅行?」我問,「你不是訂了旅行團?」
「就後天。」她說,「去散散心,不然又回去苦幹了。」
「我的媽,你還見我哥哥不見?」我問。
她說:「見。」
「你幾時回來?」我追問。
「兩個星期後。」
「好,」我說,「就等你兩個星期,反正大哥他也等了那些日子了,根本不在乎這十幾天。
玫瑰忽然說:「我也等了很久了。」
「如今不是好了嗎?雙方一見了面,天下太平。」
「未必就是他。我這麼大了,也見過不少男孩子,總有毛病,我自己並非十全十美,我知道,也就因為這樣,想找個好一點的男孩子,崇拜他也好,尊敬他也好,反正找不到,漸漸死了這條心。」
「要求太苛刻。」我吁出口氣。
「你想想,以我這樣的年紀,難道去嫁個黃毛小子不成?又不高興挨窮,自己也賺得了,再沒有虛榮,不能老喝白開水,為戀愛而戀愛,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試得最多的,怕了。索性改變作風,求結婚對象,外國的留學生,不過兩派,一派老老實實的讀書,好是好,可惜木了點,沒有出息,放了假就在家煮飯,老媽子傭人似的,沒有男人味道,用錢每一個仙都算過,這種人,我看過不少。要不就另外一種,管吃管用管玩,家裡有幾個子兒,他們整天就飛車兜金髮碧眼的女孩子,我也吃不消,跟他們玩,未必撿了什麼便宜,吃了虧,招人笑,況且言不及義,面目可憎,更沒興趣。」
我笑了,「天下男人都叫你詆毀盡了,」
玫瑰也笑,「今年回來,每個親戚都說:『唉呀!看玫瑰多能幹!』我是被逼能幹起來的。誰不想嫁人,得有這個福氣才行,無奈何,只好撐著讀下去,這個博士是這樣來的,你可別見笑。」
我罕納,「你真想嫁人?有這麼俗的想法?」
她笑,「我還有更俗的呢,說給你聽,你就不睬我了。你道我的生活費打哪兒來?都是半工讀的,獎學金只管學費罷了,飯還是要吃的,這些年來,雪糕廠、餐館、酒店,哪種挨法也不要說了,發薪水的時候,不知道是哭好笑好,奇怪,一年年也這樣過去了,心灰意冷,就羨慕一些太太奶奶們,真正各人頭上一爿天。」
我說:「你現在不好了?既年輕又漂亮,又是博士了,賺大把鈔票,有大把前途。」
玫瑰說:「有什麼用?做男人,還書中自有顏如玉,我這麼老了,賺了錢去養小白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