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一下一下的呼吸著,小四一下一下的呼吸著。小四木然地看著她母親,我也看著她母親,大家都在等那一下子迴光返照,傳說中的迴光返照。
忽然老婦的呼吸急速起來,小四把她的頭托起,老婦喘了兩下,忽然呼出長長的一聲,就沒有聲音了。親人們忙走過來,小四茫然放下老婦的頭。老婦始終沒有睜開過眼睛,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看護走過來,眾人開始哭。
小四沒有哭。
小四跟我說:「走吧。」
「走到哪裡去?」我問。
小四說:「到我的家去。」
「這裡的事不管了?」我又問。
「管不了。」
我陪她走出醫院,天剛剛開始亮,亮得很奇怪,是一種淺灰色,太陽火紅的掛在山上,又好像是日出,又好像是日落。
小四酒完全醒了,非常的精神。她與我叫車子到她的公寓去。我這才注意小四穿的是牛仔褲與毛衣,外套是一件棉襖。
她沒有戚容,她令我想到「母親今日死了,或者是昨日」。
我們到她的公寓,她的公寓美麗而舒適,我馬上到廚房去煮早餐。
她在客廳撥電話,我聽見她在說:「……是的,我知道很早,把你吵醒了吧?我想你到我這裡來陪我,好不好?叫我來你那裡,被窩暖不捨得離開?好,我明白,我半小時到,喂,要記得開門。真對不起。」
我探出頭來。
小四說:「我以為我額頭長得不好,過了額頭會走眉運。現在可等到了,老著臉打電話給人,居然成功了呢。」
「吃雞蛋吧。」我說。
她一邊吃一邊說:「這個男孩子最有趣了,不喜歡結婚,喜歡同居,我告訴他,我連同居也不幹。」
「他漂亮嗎?」
「非常的漂亮,不容易呢。」
她去換衣服,出來的時候香噴噴,整整齊齊的襯衫,呢長褲,法國靴子,貂皮大衣。
我諷刺她:「穿那麼整齊幹什麼?」
她說:「你等我?」
「我要回去睡覺。」我說:「我與你一齊出門。」
「不,你等我,在我房裡睡。」
「我不能睡別人的床,睡不熟的,你有了空再找我。」
「那麼我們一起下樓。」小四說。
到了樓下,她比我走得快,我叫了街車,叫她:「小四,你衝到哪裡去?車在這裡。」
她轉過來,一臉的眼淚。
「小四!」
她顫抖著說:「我母親死了。」
我抓住她的手,她尖聲號哭起來,整個人蹲下,我拉都拉不住,她跪在路邊,頭髮披下來,崩潰在我的手中,她慘痛的呼號著:「媽媽!媽媽!」
「小四,我扶你回家。」
她翻騰地嘔吐起來,弄髒了一身,大衣、褲子、毛衣,她拚命地抓住我,「我的媽媽。」她尖叫。
路人開始圍上來,我費力把她拉進電梯。她哭得嗆住了氣,不斷的嘔吐,不斷的叫嚷。我開了大門,把她拉到屋子裡。
我找到了她放的鎮靜劑,灌她吞下,又吐出來,吞了好幾次。我幫她脫衣裳,用毯子蓋住她,她捏緊我手腕,以致好幾次都抓破了,終於她靜下來,掩著臉,哭泣著,「媽媽,媽媽。」
我把她的衣服整理好,把皮大衣用濕毛巾搽乾淨。她人睡了。
電話鈴響起來,我去聽。
「小四?」一個沙啞而年青的男聲。
「不。」我說,「我是她朋友。」
「小四為什麼不來?我在等她。」
「你可以來嗎?她需要你。」
「我不明白。」
「她的母親死了,她需要人陪。」
那邊沉默一會兒,「好,我馬上來。」電話掛斷了。
無論怎麼樣,愛還是多於恨。
小四愛她的母親。
緣
我跟大哥說:「我去看看玫瑰,就回來。」
他在看書,頭也不抬。「就是昨天剛下飛機的那個?」他問。
「是。」我說。
「去吧。」他翻過一頁書。
四十歲了,我想:這個人四十歲了,女朋友也沒有一個。天天就是坐在家裡看書,幾年來介紹多少個女孩子給他,沒有一個喜歡的,日子就越來越無聊了,除了看看窗外,就是捧著本書。他人長得漂亮,就是嘴角孤傲點,瘦長個子,頭髮有點卷,笑起來也有點溫柔的樣子,但就是找不到女朋友。他也不是個十分的好人,先一陣子老去聽歌,把那個歌星約出來幾次,然而也沒下文,還是這麼坐著看書。我可老老實實的告訴過他,他不結婚是他的事,我找到了對象,可不等他,要先走一步的。
我開了他的車去找玫瑰,玫瑰是昨天早上到的,沒見四五年,越發出落得好看了,拉著她說了一整天,今日到底忍不住,還要去找她。
到了玫瑰那裡,我敲敲門,她在裡面說:「進來。」我推門進去。她住在酒店裡,好好的家不住,說怕嘈,住在酒店,這樣的人也難找。
她穿一件粉紅色的T恤, 淺藍色褪色的燈芯絨褲,頭髮攏在耳後,看看是我,她笑了。
我說:「難得看見你穿七綵衣服。」通常她穿米色,上下左右都是米色,清爽是清爽了,到底素淨老氣一點,牛仔褲倒使她活潑。
她吊兒郎當的夾著一支香煙,手裡拿一把計算尺,推來拉去,寫下一個數目,一本正經的畫著張統計表。
我說:「真正人人都會計算尺,就被你糟蹋成這樣,你正經點不行?」
她放下香煙放下尺,抬起頭來,「我原是很正經的,我樣子是這樣,心未必是這樣。模樣太正經了,說不定背後就男盜女娼,一點也不美。」她笑了,「歡迎你來,你坐。」
我在她床上躺下。
我說:「我是有事才登三寶殿的,我想把你介紹給我哥哥。」
「我不想談戀愛,早過了那年齡了。」她一口拒絕。
「我大哥長得很好哩,不會辱沒你的。」
她笑了,向我陝睞眼,「我真的不來這一套了。」她說。
玫瑰也長得很好,昨日在飛機場,多少眼睛看牢她,她也沒什麼打扮,不過一件芝士布的襯衫,一條芝士布裙子,多少女人穿這樣的衣服,只有她特別,是她那恣意的態度吧,真是漂亮。
我說:「別自恃長得美,再過幾年,也不過是老姑婆。」
她斂了笑臉,無可奈何地歎口氣,「不用過幾年,現在就是老姑婆了,既然嫁不出去,也只好輕鬆點。」
我笑,「我看你是不想嫁人了。」
玫瑰說:「女人是很奇怪的,二十三四歲時最急嫁人,過了那年紀,也就處之泰然了。我是個例外,我從來不想嫁人,只想找個好男朋友,然而這又比嫁人更難吧。」
「我大哥說不定就是那個人。」
「說不定。」她又笑了。
「你還是要回去的?」我問,「還念什麼呢?」
「叫我走到哪裡去呢?」她說,「反正這世界到處都一樣,我活著也不過是應個卯兒,我有自己的天地:拿一本書,向被窩裡一鑽,就極樂無比了。」
「沒想到你這麼個美人兒,這麼寂寞深閨。」
她笑,「沒法子啊,哪裡都擾不到男朋友,有幾個同學約我出去,隨和的去幾次,就瘋言瘋語起來,我想你這個小毛賊,老娘倒成了你們不花錢的粉頭了,才不幹呢。」
我白了她一眼,玫瑰就這樣,多少女人黃熟梅子還賣青呢,她好好的一個人,卻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熟朋友就知道她自嘲,陌生人當了真,誰敢惹她?男孩子一半是被她嚇走的,不過那些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縱然這樣,也有點可惜。
「我大哥好,」我說,「你一定喜歡。」
「常聽你說起他,倒一直沒有見過,也沒有照片。
「這年頭還用照片?」我說,「還相親呢?你來我家一看不就知道了?今晚就去。」
「今晚不行了,我要洗澡洗頭,明晚吧。」她說。
「很好。」我說,「明晚七點你來,我們吃飯去。」
她坐到我身邊來,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看你喜氣洋洋的,快了吧?」
我坦白說:「快了,認得一年,還不結婚,等什麼?像你們?你倒像我哥哥的性子,一般的怪痺,一般的挑剔,哪裡去找個十全十美的人呢!互相遷就一下罷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抬起眼來,那雙眼睛如寒星一般的亮,她說:「我凡事遷就得太多了,這是惟一不能遷就的一樣。」
我暗裡歎口氣。她這個怪脾氣遲早坑了她呢。常人最自然不過的事,在她來說,都得勉強遷就。學習適應,哪得不痛苦?這些年來,真未見她舒意過。
「在外國也見過幾個『有可能性』的男孩子,但是我想到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也就淡然了,但凡談戀愛,又費神又花時間。快樂,來來去去是那幾個變化,痛苦,也只是幾種,乏味得很,我又不用找飯票,自己便是飯票,乾脆收心養性起來,也不覺無聊。」
「我知道你的要求,明兒你來吧,我介紹我哥給你。」我說,「我要走了,你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