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是最最普通的一個人一一」我老老實實說。
「這才難得,」他誠懇的說,「太多人以為自己是個超人,你這點謙虛,不但我喜歡,阿芬也喜歡。」
我只好笑了,是一個寬懷的笑。
他拍拍我肩膀,「放心。」
你看,誤會從他而起,誤會也從他而解。
但是阿芬還不放過我。
阿芬撞見了我,肯說兩句,但非常不友誼,她說:「哼,現在相信他是我哥哥了,哼。」
又說:「還騙了頓飯去吃,哼!」
我只是嘻嘻的笑,打恭作揖。
星期六吃飯,他們兄妹準時來喚我,我真是春風得意,難以形容。萬俟萱與萬俟芬坐在一起,真是好看煞人,可惜大哥還不在,這家人真是人傑地靈,幾兄妹長得如此出色動人,他們父母不曉得花了多少心血呢。
我本來不善言詞,那頓飯吃得樂極,卻沒有什麼話說。
阿芬說:「你瞧他多開胃,侮辱了我,不必道歉,還賺了頓吃的,二哥,咱們幹嗎請他?」
她二哥白她一眼,「你少說幾句,將來還是這麼,誰養你一輩子,嫁不出去就是你這種人。」
她不響了。
過了很久,她說:「我住嘴是因為聽哥哥話,不是怕嫁不掉。」真是孩子。
她二哥歉意的對我笑,我擺擺手。表示不要緊,我就是喜歡她這一切。既然她一個哥哥己默許我與她來往,那不在場的一位,恐怕不成問題。
我運氣恁地好,待阿芬這場氣一消,我真是前程似錦。唉,在宿舍挨那麼些年,總算挨出點瞄頭來了,而他們兄弟也好,我才與財皆無,他們倒是看得起我——我還有什麼好怨的呢?還搬家?啊芬整夜開水喉我都無怨言了。
虧得她住樓上。
模特兒
她遲到了三十分鐘,當她來到的時候,我卻真正的驚艷了,她百分之一百是我需要的模特兒。
她說:「我叫咪咪,尊尼介紹我來的。第一小時兩百塊,以後每小時一百五十。脫衣服不脫衣服同價。」說完很爽快的坐在我對面。
她穿一件薄薄的芝士布襯衫、長裙、涼鞋。啊,又是夏天了,我喜歡穿裙子的女人。
「我知道。」我說,「尊尼與我說過價錢,每天先付,是不是?」
「是。」仍然很爽快。
「但為什麼脫衣服與不脫衣服同價?」我詫異問,「通常模特兒對於脫衣服很不高興。」
「為的是藝術,無所謂,」她乾脆的說,「我是模特兒,不是脫衣舞孃。」
她是這麼年輕,說話巴辣得很,而且,透著一種驕傲,並不以當繪畫模特兒為恥。
我點點頭,「現在開始吧。」我說。
我取出繪畫工具。她隨意的坐在高凳子上。
我命令她,「看見那束花嗎?蹲在地下,捧起花束,深深的嗅花束,維持那個姿勢。對……這樣就很好。」
她笑一笑,照我說的做了。
她的腰肢很細,身子微微向後仰,襯衫的領子微微滑下一個肩膀。她可真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走過去。「身體還可以往後仰嗎?這個姿勢難度很高,回家當心腰酸背痛,我這裡的錢不容易賺得到,是不是?」我笑,「把花捧得高些,你的頭髮可以撒下來,漂亮極了。」
她很有耐心,而且一直維持著笑容。
「攝影模特兒是比較容易做。」我說,「快。繪畫模特兒比較少,恐怕都要失傳了,只有尊尼那裡有人。」
我一直跟她說話,好使她不覺得那麼疲倦。
她問:「你畫這些畫,是拿到畫廊去賣嗎?」
「不,畫廊只賣一隻帆船在海港裡飄那種畫。」我笑。
「那麼你是為什麼畫人?」她好奇。
「不告訴你,」我說,「知道了你就不肯好好的給我畫。」
「為什麼?」她笑著追問。
「別說話,現在畫你的嘴巴。」
她果然不再說話。
過了半小時,她抗議,「可以休息一下嗎?」
「快好了,再支持一刻。」我說。
我匆匆的速寫。
一位名作家要出一本書,書中有一連串的插圖,把工作交給我,連封面在內,大概三十張速寫左右,付的「潤筆」很好,故此我可以請模特兒。
尊尼是她們的經理人。我跟尊尼說:「要一張比較世故的面孔,同時要年輕與美麗的。」
咪咪來了,剛剛是我需要的,正確的說,她是小說中女主角的翻版,年輕,但臉上一層風塵氣,偶然轉頭一笑,雪白的牙齒透著一絲未褪卻的稚氣。
我的速寫畫得不很快,她仰著面孔,毫無怨言。
畫好了一張,我們喝杯茶,休息一會兒。
她閒閒的問:「畫家都很窮嗎?」
我微笑問:「為什麼這麼問?」
「人家都說『窮畫家、窮畫家』。」她一點也沒照顧到我的自尊心。
「不見得比一般人窮,也不見得比一般人有錢。」
「啊?」她有點詫異。
「因為我隨和,」我說,「我並不想一舉成名。畫小說插圖,我也很高興,我不覺得人一生下來就該畫西西庭。」我又笑一笑。
「米開朗基羅並不喜歡畫西西庭,」她說。
「是教皇逼他的。」她也向我笑一笑。
她對繪畫這方面的知識倒是貨真價實的,頗使我意外。也許是與咱們接觸得多:聰明的人學得快。
我說:「好,請你換一件襯衫,椅子上有件男裝襯衫,看見嗎?換上牛仔褲,束起頭髮,謝謝。」
她的頭髮長至及腰,而且是天然捲曲的,漆黑烏亮,看樣子她並不是純粹的中國人,但不知為什麼,一頭頭髮卻這麼黑而神秘。
她說:「下次找我,不必經過尊尼。尊尼收佣金收得很高,如果你直接找我,我多賺一點。」
我點點頭。尊尼在模特兒群中並不是十分受歡迎的人物。
畫畢這一張的時候,她過來看一看。「唏,」她說,「我喜歡這一張,你可不可以送給我?」
我被她那突然其來的天真吸引住,只是笑。
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她說,「怎麼了?」
「對不起,」我致歉,「我不送畫的。」
「為什麼?」她問。
「我的畫要賣錢的。」我無可奈何的說。
「呵。」她聳聳肩,把畫放下。
「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我數鈔票給她,「明天請你準時來,我這裡的陽光一到三點便不好。」
她點點頭,「我明白。」
「明天還是穿裙子吧。」
「是不是為一本書插圖?」她問,「我聽尊尼說的。」
「是。」我說,「我打算最後才做封面,原來你早已知道了。」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本書?也許比較瞭解情況,表情會合理想點。」
我把原稿交給她。「別丟掉。」我說。對她工作認真的態度又一次詫異著。
她走了。
我收拾一下工具,尊尼打電話來問:「怎麼?還理想嗎?」
「很好。」我由衷的說,「謝謝你,尊尼。」
「應該的,我收佣金,替你找合適的人。只是當心咪咪,有客人說她的手腳不大乾淨——喜歡順手牽羊。」
「不會吧。」我不經意。
「我手下的女孩子身世都很雜,這一點你不是不知道的。」
「咪咪一一」我遲疑的問,「她幹的是哪一行?」
「攝影模特兒。」尊尼說,「她長得漂亮,身材一流,有時生意不太好,也到酒吧去客串客串,一個月下來,撈萬把塊是不稀奇的。像她們略有點原始本錢的女孩子,叫她們去坐寫字樓不是容易的事
「謝謝你。」我說。
咪咪第二天又來了,仍然遲到三十分鐘,嚼著香口糖,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麻紗裙子。
她說:「昨夜我看這本小說,看到天亮。並不是一本很高級的小說,但銷路一定會很高。對於女主角的描述部分很優秀。」她補充一句,「因此今天又遲到了,對不起。」
我笑笑。
我對這本小說的評語也一樣。只是既然接下工作來做,務必要做好為止。
我說:「這件衣服很合適。」
我請她整個人躺在地板上,把頭髮散開來,她的眼晴茫然看著天花板。我馬上開始把她的神情捕捉下來。
她說:「你在聽什麼音樂?」
「巴哈的F大調意大利協奏曲。」
「我不懂古典音樂,」她說。
「音樂不是用來懂的,音樂是心領的,與畫一樣,純屬於感受方面。」
她笑:「我的心不領受巴哈的音樂,你有沒有流行音樂?」她轉過頭來。
「別動。」我說,「我放給你聽好了。」
我放下一張流行曲唱片。男歌手沙啞的聲音開始唱一一
「我不想詳加解釋——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嗚,心一一」
咪咪很高興,她滿意了。我心中奇怪她是如何渡過一日二十四小時的,她對生活單純的要求引起我莫大的興趣。
我問:「你的一日如何渡過?方便告訴我嗎?」
「自然。天天睡到我喜歡起床為止,從來不用鬧鐘,我不約束自己,因為生命太短,起床梳洗完畢,吃早餐,然後看看有什麼工作要做,出門,晚上我有很多……朋友,」她忽然笑了一笑,「晚上很忙,我們跳舞,喝點酒散心,然後回家,有時我也看一點書,通常只是畫報之類的——你不會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