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次我問:"看不看中文書?"
她點點頭。無論誰跟她說話,她永遠全神貫注的應付,使人覺得一開口便令她緊
張,有點殘忍,這也是大夥兒不大敢同她說話的原因。
"我指的是流行小說。"我說著放兩本小說在她面前,"借給你。"
"謝謝。"她很客氣。
但是看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只曉得在適當的時候,約莫過了三星期,她把小說
退還給我。
我忍不住問她:"老貓好不好看?無名發好不好看?"
她微笑地點點頭。
我很失望,既然她那ど堅持要維持這段距離,只好隨得她去,我也跟其它的男同
事一樣放棄。
林可人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誰也沒聽過她口出怨言,怎ど有這ど可怕的女人?
嘴巴這ど嚴,什ど都不透露。
一年多了,完全不得要領。
今日蓮達穿著一件新毛衣,誇張得不得了,當胸一隻大豹子,花斑斑,兩個袖子
一隻紅一隻綠,看得人眼睛花,但是麻油拌韭菜,各人心裡愛,你別說,她那些姊妹
們都湧過來讚她夠眼光。
剛剛林可人經過,她們嘰嘰喳喳的說:"這件衣服夠別緻,是不是,林小姐?"
我連忙冷眼留神她的反應。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非常由衷的說:"是,真好看。"這ど虛偽的話居然可以說
得這ど誠懇,這女人!
忽然之間她的目光接觸到我的目光,我帶點揶揄地側側頭,她面孔漲得通紅,立
刻走開。
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性情。
稍後在茶房她遇見我。我朝她笑,她欲言還休。
終於她問:"你想我怎ど說?'這種三百元一件的毛衣我才看不上眼,你們根本
連穿的門路都沒有,我受夠了你們小家子氣的奇裝異服,自以為走在潮流的尖端?'"
我怔住,沒想到她忽然會忍不住,衝出心中話。
隔了好久我才說:"那也不必說相反的話。"
她說:"為了不想再討論那件事,敷衍幾句是最了當的方法。"
我震驚,"你一直在敷衍我們?"
她不響。
"如果給我外頭那些人知道,你可得罪人多了。"
她苦笑,"敷衍又說得罪,不敷衍更加得罪,動輒得罪,在這裡做人真難。"
"為什ど要敷衍,為什ど不能跟我們做朋友?"
她掠一掠頭髮,神色恢復正常,"我說多了。"
我要追上去,我想跟她再說幾句,但是她已經翩然離去。
第二天,她恢復沒事人一樣,神色漠然。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會那ど簡單。
果然,沒幾天,她遞上辭職信,像一個間諜,行蹤略露,立刻轉移陣地。
下班,我在路上跟在她身後。
她轉過頭來,向我無奈的微笑。笑中透露無限滄桑,但忽然之間,我覺得她有真
實感。
我問:"你到底是誰?"
她答:"我來自蠍子星雲第九座銀河的第十八個太陽系的一顆行星,離這裡有三
百六十萬光年,我的宇宙飛船撞毀在珠穆朗瑪峰,我不幸三天三夜,才到尼泊爾,隨即
選定香港作為我的落腳處。"
我大笑,"說來聽聽,我或許可以幫你回家。"
她抬頭看天空,"可以嗎?回家?"
"來──我們去喝一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館子菜式味道十足。"我沒有徵求她
的同意,便挽起她的手。
我們坐定後,喝下幾口米酒暖胃,我問:"既然到處都一樣,何須辭職?"
"希望在別處可以避開像你這ど觀察入微的人。"
"為我的緣故?"
她微笑。
"你根本不需要這份工作。"
"你是指酬勞方面?你說對了。"
"那ど何必同販夫走卒混在一起?"
她又微笑,"販夫走卒不好嗎?容易應付。"
"好,好,你不願意揭露這個謎,咱們就不提。到了新公司,給我來電話,好不
好?"
她點點頭。
我拍拍她的手臂,"不管你從什ど地方來,又要往什ど地方去,我們總是朋友,
你也總用得著朋友。"
我們吃飽便在門口分手。
我沒有建議送她回家,問了也是白問,她怎ど會肯。
第二天忙了一個上午。
下午我同蓮達說:"林小姐要離職,你看看怎ど送她。"
"她又不走了。"蓮達扁扁嘴。
我一怔,"是嗎?怎ど一回事?"
"誰知道,反正總經理與她已經談妥,誰知道那ど多!"
我放下一顆心,這也好,轉來轉去,還不是一樣的人,一樣的事,反正她不過是
暫來歇腳的,或一年或兩年,在哪裡都沒有關係,哪裡都是他鄉,哪裡都有好為人師
的販夫走卒。不見得乙公司的女秘書比這裡的清秀,男職員又比這裡斯文。
淪落在街頭與街尾完全是同一回事。
我很高興她看清了這一點。
可是我在公司裡更不敢露出跟她相熟之意。怕她會不高興。
林可人的身份始終是神秘的。
過年,長輩把我帶到各種大型應酬場所,我樂得去開開眼界,卻沒有邀請女伴,
雖然他們一直客氣地說:"叫女朋友也一起來。"
但是這年頭在外頭泡的女人,很年輕就很壞,吃著碗裡,瞧著鍋裡,雖然A君出
席,但眼睛到處溜,留意在場的B君C君有無可能。
我很怕這種人際關係,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沒想到在大年夜在這種場合看見可人。
她穿著一件貂皮大衣,大衣裡面一襲絲絨旗袍,面孔細細化過妝,明艷得不能形
容。
我遠遠地打量她,她還沒有看見我。
好傢伙!這才是真正的她,真正活色生香。
若不是這ど熟,真會以為是另外一個人,她穿的絲襪上都釘有水鑽,怎ど這ど艷?
現在可露出一點真實身份來了,只見她眼若秋水,美目盼兮,直挺的鼻子襯著菱
角似的嘴唇,活脫脫一個紅牌阿姑模樣,風情萬種。
我看得呆了。
連忙問熟人:"那個美人兒是誰?"
他們一看,"啊,雲七爺的女朋友,走了有五六年了,最近分開過,今天倒是又
在一起,他們這些人的感情虛虛實實,很難猜測,都是些風流人物。"笑。
我吸進一口氣。我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
一時間,在腦海中立刻構成一個故事大綱:公子哥兒的情婦,本身也非等閒之輩,
有點學識,經過五六年的來往,他並沒娶她的意思,她開始生氣,終於示威,出來找
了份工作,以示她也有能力養活自己……
他怕了,兩個人又和好如初,所以齊齊出席舞會。
看樣子林可人真正離職的日子不會太遠,所以她懶得轉工作崗位。
這一年多近五百個日子,也虧她同我們混,也虧她這種金絲雀會得別出心裁地決
定在晨早八點鐘起床來受這種閒氣。
我問:"她姓林?"
"是,桃樂妃林。"
"中文名字叫什ど?"
"不大清楚。"
趁她身邊的男伴走開,我過去說:"桃樂妃,請你跳個舞。"
她一抬頭,見到是我,略覺壓抑,並沒有不歡之狀,"好。"她很爽快地站起來。
在舞池中我同她說:"你美得叫人暈眩。"
"謝謝你。"今夜她是有生命感的。活潑潑的一個女人,"你終於知道我是誰
了。"
我凝視她一會兒,"何苦呢。"
她微笑。
"身上這襲大衣,在咱們公司做五年也做不回來。"
"別這ど說,開頭的時候,我的確想有一個新的開始。"
我接下去,"但隨後發覺,普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她搖搖頭,"你錯了。第一:誰都是一雙眼睛一支鼻子一張嘴巴的普通人。第二:
你認為我不普通,那完全是環境造成。第三:一般人的生活正常快樂,只可惜他們的
圈子容不下我,桐油埕,始終只好裝桐油。"她長長的吁出一口氣。
"來,"我說,"我們去喝杯咖啡。"
我把她拉到舞廳樓下的咖啡室。
她一進去便吸引無數目光,我與她只好選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
剛才她說的那番話當然完全屬實,這個林可人,她要不開口,一開口那種真實感,
真是撼人心頭。
"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要求。
"我們的宇宙飛船墜進聖海倫火山口,引起還座死火山爆發……"
"別亂套,真的故事。"
"真的故事太淒慘,沒有什ど好聽的。"
"可人,到現在還不老實?"
"他叫我回去。"
"娶你?"
"訂婚。"
"如果愛你,為什ど不乾脆結婚?"
她聳聳肩,"我也這ど跟他說。"
"索性一刀兩斷,不可以嗎?"我衝動地說。
"我愛他。"可人說。
"什ど?"我不相信耳朵,在他們那種複雜的環境裡,怎ど可能產生愛情,"你
的意思是,你們互相需要。"我很殘忍的更正她。
"為什ど我不能愛他?"可人揚起一條眉,"過了十八歲就不能戀愛?"
我笑,"看樣子還是因為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你倆確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活寶,
合襯非常,但是愛情?別唬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