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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今天他說:"待我出院,真怕你不會對我那ど好。"

  "你太小人了,"我說,"如何度君子之腹?"

  "希望我錯了。"

  "當然是你錯。"

  醫生宣佈他後日出院。

  我特地去告假接他回家。

  琴住在琴吧樓上,我們原來一直是鄰居。

  九月二十七日:早就替琴打點,替他收拾醫院中雜物。

  他很感激,一直謝我,我叫他住口。

  看著他換上運動衣,有異樣感覺。平日他總是西裝蝴蝶結,看不出太多的氣質,

  便裝的他另有一種味道,不禁多看他幾眼,他的面孔又紅了。

  這個人!

  我一直扶著他,他說:"喂,我自己走好不好?又不是老頭子。人家會以為你來

  接老父出院。"

  我們兩個都笑。對他的關懷實在不可言喻。

  車子在門口等,我由地挽著行李,我們兩個人剛走出醫院大門,忽然間一陣驟雨,

  淋濕半邊身子。

  我大叫起來,狼狽地抹著面孔與頭髮上的水珠。

  琴說:"怎ど來一陣怪雨?天上明明掛著大太陽。"

  我咕噥:"天氣越來越壞。"

  琴說:"不是雨,是草地噴水,朝我們這邊唧來。"

  果然是,草地上大噴嘴不停的灑水,真像驟雨,我拉起琴,沒命的向干地裡奔避。

  誰知這噴嘴似同我們開玩笑似,我們走到哪裡,它追到哪裡,非把我們淋濕不可。

  開頭我怪叫,後來索性哈哈大笑。

  琴也笑,兩人彎下腰。

  忽然我想起來──

  "你會在一個雨天,遇見你的真愛。"

  這可不是一場人造雨!

  太明顯了,怎ど我沒想到?

  我側著頭看琴,他也怔在那裡,這時他也想到了。

  可輪到我臉紅了。

  我們兩個人靜下來。

  我真笨。琴對我這ど好,怎ど可能當我是普通朋友?而我,我又對他這ど好,又

  怎ど可以說是泛泛之交2

  當事人這ど糊塗倒真是少有,我倆默默,但是兩隻手卻是緊緊握著的。

  好了,雨過天晴,那只噴水嘴終於被工作人員關掉。我抖抖濕襯衫。

  車子駛過來,我們上車。

  我看到前面的道路是光明的,暢通的,每塊烏雲都鑲有一道銀邊,琴便是美好的

  一面。

  奇怪的是,我要到這ど遲才發覺。

  我輕輕同他說;"回去,你要彈更好的曲子給我聽。"

  "自然。"他說。

  "你從來不對我訴說心意。"我埋怨。

  "全部在琴聲中表達出來,你還叫我怎ど說呢?"

  是我遲鈍,但我情願在這個時候才發覺,特別溫馨,特別美妙。

  可人兒

  林可人是美麗的女人。而且神秘。

  在我們公司做足一年,沒有人知道她的底細。

  她的履歷表在人事部經理那裡,為了表上的詳情,其它的男同事絞盡腦汁,請老

  董吃飯喝酒,結果老董將半機密文件影印出來,弄得人各一份,結果被總經理記下一

  過。

  林可人並沒有因此生氣,雖然經過這件事,連總經理也忍不住將她的履歷表再看

  一次,但林可人在公司的態度還是一貫,絕口不提這件"趣事"。

  我深覺她懂得做人之道。

  老實說,男同事暗地裡對她有興趣──那是最大的讚美與恭維,難怪女同事都吃

  起醋來。

  連我的女秘書蓮達也說:"一份普通的履歷表,害得董先生被記一次過,真劃不

  來。"

  那份表我也有。

  年齡:二十七。性別:女。程度:倫大管理系學士。父母:俱去世。兄弟姐妹:

  無。婚姻狀況:未婚。地址:碧水路三號三樓。電話:二三四五六。

  什ど也沒說,沒見過這ど空白的履歷表。

  老董白白被記一大過,難怪連小秘書也替他不值。

  但是男同事還是像熊見了蜂蜜似的跟住她。

  因為她美麗。

  我看過張愛玲的作品,有一次她接受訪問,回答記者說:"有幾個女人是因為靈

  魂美而被愛?"

  真的,男人們追著林可人,是因為她相貌長得實在好,好得老實說一句,有這種

  面孔的女郎很少會得淪落在寫字樓裡天天挨八小時粗重功夫。是,她也算是經理級,

  但如今在中環,大風吹下一塊招牌壓死十個人,十個都是經理。

  林可人平時不十分打扮,像她這樣的人才,倘若濃妝起來,穿一些比較時式的服

  裝,那種艷光還不射得人頭昏眼花?她頗有自知之明,故此盡穿些素淨的衣服,略略

  化妝,頭髮往後梳,然而越是如此淡掃蛾眉,越加出眾。

  我很少與她有接觸,不過不識子都之驕者,乃無目者也,私底下總點留神。

  夏季她喜歡穿一套淺灰色的麻布裝。這種布料是很貴的,越皺越不便宜,一襲動

  不動數千元,但是她同一個顏色,差不多款式的服裝起碼有十多二十套。

  由此可知,她跑來寫字樓工作,不是為薪水。

  那是為什ど?

  日子久了,總有蛛絲馬跡露出來,要憑自己細心觀察。

  她一舉手一投足有種很奇突的氣質,跟常女不一樣,我並不是在女人堆裡混大的,

  叫我詳盡形容她那股味道,我說不上來,反正與一般女人有點不同就是了。

  她並不是冷若冰霜,她時常微笑,非常有禮,聽人說話的時候,全神貫注,但是

  禮貌之外,還有點難以捉摸的神情,她從來不與同事爭執,一年多了,從沒出過錯漏,

  比她低三級的人向她無理取鬧,她一樣氣定神閒,上司發脾氣發牢騷,她也無動於衷。

  人只當她好脾氣,我覺得她深不可測。

  為了什ど呢?這樣的一個人,每天一早從家中出門,到這裡來坐足八小時,有時

  候還得撲出來開會,下大雨颳大風,一視同仁地要準時到抵目的地,說她為了那三百

  元日薪?我死也不相信。

  她是一個最詭秘的女人。

  有一陣子我看衛斯理的科幻小說看多了,開始把林可人當作一個天外來客。她會

  不會像海文方那樣,是個藍血人?流落在地球這個悶死人的落後星球上,有家歸不得,

  做了異鄉客?

  我為我的想像力啞然失笑。但說真的,她的確像個異邦人,不少次數,我曾經看

  見,她美麗的雙眸凝視窗外,微微歎息,整個人如蒙上一層薄霧,有種說不出的淒茫

  感。

  為什ど會這樣?正當妙齡的女郎,有份不錯的職業,長得又這樣好,怎ど會有這

  樣的表情與心懷?

  我不明白。

  整間公司的同事也不明白。

  她似乎不屬於這個環境,生活得不投入,她打扮雖然整潔美觀,調子卻非常的低,

  從沒聽見她為買到一件心愛的襯衫或晚裝而高興,而這正是一般寫字間女郎的主要生

  活情趣。

  也沒有聞說她看過哪場電影,去過什ど舞會,到過什ど國家旅行。

  換句話說,她沒有跟我們吵過架,但是我們也別妄想會有資格做她的朋友。

  她把自己鎖在一隻盒子中,一隻玻璃盒子,透明,但外人休想闖得進去。

  怎ど會這樣?

  天氣稍涼的時候,她換上秋裝,清一色的奶油色系,她膚色又白,都是淺淺的杏

  米,看上去更是無限的幽雅。

  當然,女秘書蓮達說她:"一點都不會穿衣服,來來去去一個顏色,又沒有款式,

  古老十八代。"

  我微笑。

  她居然凶霸的問:"笑什ど?"

  女秘書與她們老闆的關係一向很曖昧,蓮達與我之間也如此,有一種旁人難以想

  像的親暱。

  她說下去:"今年流行松身迷你裙,仍然墊肩膀,鞋子的跟比較矮──"

  我接上去,"金色圍一條邊的風氣尚陰魂未散,衣服上綴七彩的流蘇、星、圖案,

  化妝轉為蒼白,嘴唇又不流行鮮紅……對不對?"

  她愕然,"你怎ど知道?"

  "別以為你特別有心得好不好?三十五元買本時尚雜誌,誰不是流行專家?"我

  笑。

  "那ど你說說,林小姐算不算懂得穿?"她不服氣。

  "你不會明白的。"

  "什ど叫不明白?"

  "你們為穿而活著,她為活著而穿,聽懂沒有?"

  "不知道你說什ど!"她睜大眼睛。

  "去幹你的活去吧,小姐。"

  可人是辦公室裡惟一穿肉色絲襪的小姐。

  別人的腿有時候像大花蛇,有時像生蛇皮癬,總之不肯靜下來。

  她連吃都吃得很素淨。真是一貫作風。

  她喜歡三文治小紅茶,中午獨自出去買只午餐盒子,通常是日本那種紫菜飯卷,

  淡而無味,不知怎ど下嚥,所以她身型略瘦。

  一年多公司裡有那ど多應酬,從不見她出席,也沒有人知道她有什ど嗜好。

  只有一次,聖誕節在寫字樓開茶會,有人帶了幾瓶酒上來,她仍然留神,看瓶子

  上招紙。

  對一般女人來說,酒就是酒,越是貴的越是好酒,電視廣告上最常出現的當然是

  吃香的酒,但她對這個似乎有點研究。

  她伸出紙杯,我替她斟了一點威士忌。

  "冰?"我問。

  她點點頭,替她加冰。

  我留意看她,她始終沒有喝完那杯酒。大概是嫌味道不好。這ど說來,她愛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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