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子君都說:「這人討厭,偏不讓她見黃玫瑰。」
這時一個小女孩捧著銀盤子進來,「各位請用點心,原著人最愛這蓮心百合湯。」
我細細打量她,「你是周承鈺吧,為什麼還沒有長大?」
她笑,放下銀盤,轉轉個圈,變成一個少女,直髮素臉,白衣白裙,拉住我的手。
子君在一邊羨慕的說:「你看你多幸運,筆下寫出那麼多人來。」
朱鎖鎖問我:「你願意進入誰的世界?」
我坦白的答:「我筆下變幻有限,如果真有選擇,我願意進入衛斯理與白素的天地。」
眾女生不住啐我。
「不是說文人相輕嗎?」
「漪O她兄弟,她崇拜得他死脫。」
我在她們帶領下,參觀這幢海邊別墅。
喜寶說:「三層高,地庫是遊戲室,二樓是書房與會客室,三樓是臥室,很普通,無甚特色,你對建築一貫不甚了了,並無精心為我們設計住所。」
真的,我有點慚愧,一貫籠統地把她們安排住進白色近海的別墅算數。
眾女生又笑,「且都叫做落陽道一號,沒有第二個地址,落陽道一號快成為女生宿舍。」
她們嘻笑絕倒。
我被嘲笑至面無人色,抵抗曰:「讀者們並無異議。」
子君反問:「讀者的抗議聲你聽得見嗎?」
我為之氣結。
喜寶說:「這是作者連貫性的夢,你們懂什麼。」
「是是是。」我感激地看著喜寶,「你們聽見沒有。」
子君笑,「寫作真好,可以名正言順,一邊收取酬勞一邊做夢。」
小小周承鈺也幫我,「姐姐別說風涼話,一字字做事不容易。」
我朝子君做個鬼臉。
子君指著周承鈺,「把你寫得那麼慘還幫著她?」
朱鎖鎖說:「承鈺沒有我悲哀。」
喜寶爭著說:「我到今日還看心理醫生。」
鎖鎖搖頭歎息,「莫非讀者喜看悲慘故事。」
「小姐們,」我大聲說:「人生得倒一些失去一些,你們不算一無所有。」
花園裡種滿各式白色香花,薰人欲醉,太舒服了,簡直不想走。
「喂,」我問喜寶,「可否真的留下來?」
「你的家人會讓你開小差嗎?」喜寶微微笑。
「我是自由身,我有自由魂。」
喜寶感喟,「可是,你在真實世界裡有責任呀。」
我低頭不語。
「怎麼樣勞累辛苦都得熬下去,」周承鈺說:「這是你教我們的。」
我用手抹抹臉,「有時自己都沮喪了。」
子君拍拍我肩膀,老氣橫秋地說:「你也是生活戰場上的老兵了,水來土淹,兵來將擋,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不由得笑起來,忍不住再問;「玫瑰呢,她為什麼還沒出現?」
子君答:「她不曉得以哪個姿勢出現才好,她有老中青三個樣子。」
我輕唱:「少年的我,是多麼的快活,美麗的她,不知怎麼樣。」
朱鎖鎖皺眉:「這真是我所聽過最悲的悲歌。」
「真實世界裡的人會老。」周承鈺說。
我無奈,「是呀,而且容易憔悴,且來看原著人,一晃眼變了阿巴桑。」
喜寶笑得彎腰,「閣下也太不修邊幅了一點。」
「我實在疲倦。」我用手托著頭。
「你懶下來了,」子君凝視我,「為什麼?」
「讀者與編者都不計較,算了,如不,叫玫瑰把她的行頭借出來,還有,你姜喜寶,別吝嗇你的珠寶。」
子君問:「打扮好你想到哪裡去?」
「她呀,任何一個珊瑚島都可以。」朱鎖鎖笑。
珊瑚島,嘿,她們不曉得我始終沒學會游泳。
子君問:「她筆下有沒有人擅做菜?傳她來一試身手大家大快朵頤。」
鎖鎖說:「哪裡有,她只寫職業婦女,主角們一味講究經濟獨立,下了班只喝威士忌加冰,連三文治都省下,沒有人進廚房。」
大家又笑。
我攤攤手,是,她們說得很對。
廚房工夫不值錢嘛,沒有經濟能力,萬一發生什麼事,苦水浸到眼珠子;看周承鈺母女的遭遇便知道了。
朱鎖鎖看著金腕表,「南孫怎麼還不來,她莫非摸錯了路,一天到晚罵人遲到的她居然也遲到。」
喜寶哼一聲,「哪又是什麼人,雜七雜八的角色越來越多。」
我不敢抗議,蔣南孫其實還算過得去。
正在此時,只聽得汽車喇叭聲響了兩聲,說到曹操,曹操即到,南孫無比瀟灑地跳下敞蓬車來,朝我們揮揮手。
喜寶說:「噯,這人蠻可愛。」
朱鎖鎖說:「最不可愛的人往往要求他人可愛。」
子君瞪鎖鎖一眼,悄悄說:「她不來惹你你還同她鬥嘴。」
南孫沒聲價道歉:「這條路難找。」
子君為她介紹眾人。
南孫爽朗地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她自己摸到廚房去找酒喝。
喜寶兒坐到我跟前抱怨,「你為什麼不把我塑造成那樣?」
「你想做她?」
「我羨慕她。」
「她可住不起大房子戴不起大鑽石。」
「但是你看她自由驕傲一如天空的鷹。」
我哈哈大笑,「給老闆罵的時候你沒看見。」
南孫斟了香檳出來,「原著人說得對。」
我抬起頭問:「還有誰沒有來?」
「我們的確曾經通知黃玫瑰。」
「顧玉梨與珍珠說過她們會來。」
「約的時候著她們分批到,各人都有講話的機會。」
子君忽然抬起頭來,「黃玫瑰來了。」
我很興奮,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於是站起來迎出去。
忽然有人在身後推我。
用的力道非常大,以致我整個人向前傾。
啪一聲跌在地上,痛得睜開眼睛,原來自沙發滾到地上。
唷,回到現實世界來了。
半晌,掙扎著爬起來,猛地想起正在燒開水,走到廚房一看,那壺水還沒有滾。
原來只是南柯一夢,不到十分鐘。
精神卻更加怠倦。
打著呵欠掩著嘴,想起英詩人何榮烈治吸了麻醉劑後打盹,靈感湧現,馬上跳起來寫了那首著名的忽必烈汗……真令人羨慕。
電話鈴響,我拿著濃茶走過去,是編輯打來問候。
「存稿頗多,休息一下。」
「動輒休息,一下子欠稿。」
「你們也真慘。」編者怪同情作者。
「可不可以退休?」
編輯答:「'悉聽尊便'。不過從六塊錢一千字寫到今日,你可會不捨得?」
「簡直心如刀割。」
「漱少寫一點。」
「已經寫得很少,昨日才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多寫兩段。」出的稿費還真不錯。
「你到底喜不喜歡寫作?」
「最怕是這個問題,告訴你一件事,我剛才做夢了。」
「啊,見到誰?」
「自己小說中的女主角。」
「是嗎。」編輯笑問:「不是男主角?」
「要不要看心理醫生?真怕自己會精神崩潰。」
「不會的,感冒痊癒後保證你又是一條好漢。」
「你們這些編輯,只要作者交稿,什麼話說不出來。」
他承認,「這倒是真的,我們無暇理會其他的事。」
我告訴他:「她們邀請我走進她們的世界。」
「什麼?」編輯開始覺得事態嚴重,「你沒有答應她們吧,小說是小說,作者是作者,千萬不要混為一談。」
「我明白,有作者代入小說女主角的世界,一舉一動非常滑稽,不像真人。」
連帶日常生活也希望過得轟轟烈烈,成日價製造各類新聞,不甘平淡。
「你在夢中看見了哪幾個角色?」
我猶自怔怔地。
「什麼都要付出代價,你終於患上了職業病。」
是,怕聲音,怕亮光,甚至怕與人打交道。
漸漸與小說中的世界越來越近,與現實距離越來越遠,根本不耐煩打理生活雜務,覺得所有帳單都是負累,說真的,做小說人物多精彩簡單,她們可不必到超級市場扛回衛生紙去污粉,她們家的鋅盤永不淤塞,汽車不拋錨,羨煞作者。
「喂喂,改天談吧,我要看藍圖了。」
「你放心,我不會脫稿。」
「我對你有信心。」
在小說中,即使患病,因為情節需要,也是浪漫的,不是攝合了一對情侶,就是培養了主角的鬥志,不像我們,病就病,毫無因由。
病中攤開稿紙,每個格子都會跳動,自一個格子寫到另一個格子,談何容易。
打一個呵欠,索性伏倒在原稿紙上。
原先盼望還能見到那班女孩子,說說笑笑散散心,可是這次她們卻沒有入夢。
寫作真正寂寞,沒有上司下屬,統共一個人在紙上傻里傻氣自問自答。
自紙上抬起頭來歎口氣,忽然看到有個女子背著我坐在書房裡。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家中甚少親友出現,這個陌生人是誰,誰開門給她?
「哪一位?」我大聲詢問。
那位小姐歎口氣,「我姓甚名誰並不重要。」
開什麼玩笑?
「請你轉過頭來。」
「不行,我會嚇壞你。」
我一驚,「你到底是誰,你毀了容?」
「不是,我無容可毀,我連五官都沒有,是以不敢轉過頭來。」
我混身寒毛豎了起來,白板面孔:「你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