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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老闆娘及其他女士鐵青著臉。

  林詡賢暗暗歎口氣,頭都不敢抬起來。

  第二天,打開報紙,看到分類廣告中居然又有換妻二字,不禁惡向膽邊生,這個光棍是誰,竟如此惡作劇,非報警教訓他不可!

  這一天廣告字句又換了,它這樣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若有悔意,請寄五千元支票到本報郵箱一千號購買靈藥換回賢妻」。

  林詡賢真正呆住,這段廣告簡直是衝著他而來,多花五千塊也值得,他立刻寫好支票用特快郵遞寄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日等夜等,終於小包裹又送到他手上,慢著,為安全計,還是得把藥帶去化驗,雖然這個時候,新淑嫻已要求爭取夜遊自由,在外留宿,可是,這也不表示他可以謀殺她。

  報告說那只是一粒維他命E,他放心給她服下。

  天下無事,庸人自擾。

  下班回來,淑嫻穿著T恤短褲抱著孩子正叫人把玻璃屏風拆除抬走,林詡賢聞到肉湯香氣撲鼻。

  他淡淡與妻子招呼,接過孩子,兒子認得他,樂得手舞足蹈。

  真好,一切恢復正常,林詡賢卻不是沒有遺憾的,噫,妻艷固可喜,夫弱力不任,他攤開報紙,擋著臉,像平時那樣看將起來。

  淑嫻忙著把一整箱五顏六色時裝取出送給工人。

  瞎子

  袁靜珠雙目不能視物,她是一名盲人。

  認識她的人,知道她自幼如此,幸虧家裡富有,有專人服侍,算是不幸中大幸。

  靜珠在廿一歲那年決定結婚,親友知道,均反對不已。

  靜珠十分鎮靜,微笑道:「不必勸阻,我心意已決。」

  她母親說:「靜珠,劉維宗此人,名譽甚差。」

  靜珠心平氣和地答:「是外人誤解了他。」

  做母親的憂心忡忡,「他是一名浪蕩子,曾經擁有不少富有女友,並無正當職業。」

  靜珠不在意,「婚後他會安定下來,搞點小生意。」

  袁太太尚未進言,忽見大女兒智珠在旁裝一個手勢,暗示母親噤聲。

  坐在對面的靜珠微笑,「姐姐有什麼意見?」

  智珠尷尬,「妹妹真厲害,好似看得見。」

  「你想說什麼?」

  「姐姐支持你。」

  靜珠十分高興,「謝謝你,我想向母親領取我那份妝奩。」

  袁太太只得應允。

  事後向大女抱怨得不得了,「那劉維宗不過是為著她的錢。」

  智珠低下頭,「她已經沒有眼睛,別的事上,將就她一點,也是應該的,即使錯了,也還有我們,就讓她試一試。」

  可惜道世界裡奇跡少之又少。

  據說在蜜月期間,劉維宗已經把袁靜珠擱在沙灘椅子上,一動不動,讓她一個人坐上三、兩個小時。

  他自己游到浮台,與一早約好的女伴卿卿我我。

  反而是那些女子於心不忍,「你不怕?」

  「怕什麼,她又看不見。」

  「做人是有點職業道德好。」

  「那你就服侍得我舒服些。」

  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袁靜珠漸漸也知道了,新婚不到半年,人瘦了一圈,有時一天也不說一句話。

  袁太太去探訪她,發覺相熟的傭人全部被辭退,現在要掀鈴,才有人出來看靜珠需要些什麼。

  袁智珠大表疑惑,「劉維宗呢?」

  「在公司裡。」

  「他上班?」滑天下之大稽。

  靜珠頷首。

  「什麼時候陪你?」

  「我自己讀書聽音樂就很好。」

  袁太太沉吟半晌離去。

  她沒有就此罷休,她著人把劉維宗傳來,冷冷地教訓一頓,著他每晚必需回家陪靜珠吃飯。

  袁太太言語直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此刻每月支的零用超過廿萬,你若想好景常在,就得對靜珠有起碼尊敬。」

  劉維宗懷恨告辭。

  每晚雖然回家,卻開始對靜珠冷言冷語,有時亂摔東西,欲使靜珠驚怖。

  可是靜珠異常鎮靜,即使身邊發了巨響,她也不聲不響。

  劉維宗罵:「原來既盲且聾。」

  靜珠臉上露出極度落寞及悲哀的神情來。

  智珠前來探訪,心細如塵的她發現許多蛛絲馬跡。

  她試探地問妹妹:「劉維宗可有回來陪你?」

  靜珠微笑答:「你們別把他當賊。」

  智珠說:「錢是小問題,我們怕他傷害你。」

  靜珠輕輕說:「我會照顧自己。」

  小時候,遇到頑童追在她身後喊:瞎子瞎子,她會拾起石子憑聲擲向他們,百發百中,她會保護自己。

  智珠又同:「你們這裡時常招呼客人?」

  「沒有,從來沒請過客。」

  智珠明明看到客房衛生間內有靜珠從來不用的化妝品,做姐姐的實在忍不住,衝口而出:「會不會是你看不見?」

  可是靜珠不生氣,她輕描淡寫地答:「我的確看不見。」

  智珠惻然:「妹妹,你好好保重。」

  劉維宗越來越放肆,開頭把人帶到門口,後來索性進屋來,躡手躡足,經過書房。

  有時靜珠像是發覺了,抬起頭來,可是片刻不見動靜,又低下頭專心摸盲人凸字閱讀。

  噫!要欺侮一個女子何等容易,存心欺凌一個不能視物的弱女,更易如反掌。

  他公然在妻子的家中,當著她的面,與其他女子幽會。

  無論誰有質疑,他都冷笑說:「別擔心,她看不見。」

  此人膽子越來越大,衣食住行及零花均靠袁靜珠,可是事事踩在靜珠頭上,一言不合,動輒辱罵,而且出手掌摑。

  智珠看到瘀痕,怒道:「妹妹,我來帶你回家。」

  靜珠十分鎮定,[  我懂得照顧此事。」

  「劉維宗實在大過份,靜珠,我怕你會吃虧,你先跟我回家,我們從長計議,我決不能叫他討了便宜去!」袁智珠怒不可遏。

  靜珠忽然應允姐姐說:「明天吧,明天我可以回家了。」

  那天晚上,劉維宗又把女人帶回家來。

  經過書房,看見妻子一動不動,一尊石像似坐在書房裡聽音樂,半醉的他朝她扮鬼臉,並且向女伴做出猥瑣動作。

  可是這次,袁靜珠忽然抬起頭來,對正劉維宗,像是瞪著他。

  那女人一驚,退後一步,電光石火間,袁靜珠手中已握著一管小小點三八手槍。

  劉維宗只聽得啪一響,像是誰放了一隻小鞭炮,他倒地前猶自喃喃道:「她看不見。」

  袁靜珠獲無罪釋放。她作供時說:「我看不見,聽見異響,以為是兇徒入屋,生命受到威脅。」

  黛玉

  心理醫生王雲溪聽到這裡。不禁揚起一條眉毛,「她說她是誰?」

  那母親嗚咽地答:「〈紅樓夢〉一書中那葬花的林黛玉。」

  王雲溪幾乎立刻說「郭太太,我願意診治該病人。」

  說得難聽點,這簡直是每個心理醫生夢寐以求做論文的至佳題材。

  病人由家長帶進來,她是一個廿歲左右年輕女子,容貌秀麗,神情羞怯,醫生一見便喜歡。

  表面上她─點異象都沒有,大眼睛靈動慧頡,可是一開口,醫生便聽出不妥之處。

  她竟然說:「醫生,我得早點走,我約了園子裡眾姐姐妹妹、參加詩社,不能遲到」

  醫生頷首:「呵,是這樣子,那我想我得陪你回家走一趟。」

  在一旁的郭太太聽著,鬆口氣,拭去眼淚,慶幸著名心理醫生王雲溪終於肯答應單獨診治她的女兒。

  郭家是城裡數一數二的富戶,家住在山上一憧獨立洋房,園子打理得非常好,一年四季都有不同花卉開放,水不失色,老實說,只有郭家的獨生女才有資格自稱林黛玉,可以找到葬花的地點。

  郭淑儀,廿一歲,一次失戀之後,不堪打擊,喜歡閱讀的她心理上鑽牛角尖來逃避現實世界中的失望,已放棄做郭淑儀,她改選林黛玉這個角色扮演。

  王雲溪醫生把她的私人電腦帶到郭宅,隨時打人記錄,她答應在郭家住三個個月,分析醫治郭淑儀的心理病,她每日陪病人散步,聽病人傾訴,勸她進食,令她振作。

  叫醫生感動的是,社交生活繁忙的郭太太在這段日子內始終未曾遠遊,每日黃昏與醫生談論女兒病情。

  這一天,郭太太興醫生坐在園子薔薇架邊說話,郭淑儀在另一角正耐心教鸚鵡吟詩。

  「說,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誰知那鳥兒聰穎無比,給她接上去「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郭太太聞詩變色,靜靜垂下頭來,神情十分委靡。

  醫生無言。

  半晌,郭太太問:「醫生,淑儀還有得救嗎?」

  醫生咳嗽一聲,「今千金一切正常,健康並無問題,她只是由衷地相信她是林黛玉。」

  郭太太掩面而泣,「真可怕,能夠醫治嗎?」

  「經過這幾個月的觀察,她暫時似乎不願意自那種心理狀態中走出來。

  郭太太捩如雨下:「那意思是,淑儀沒有希望了。」

  醫生把手放在鄧太太肩上,溫言安慰:「也許,有一天,當她覺得做郭淑儀不是那麼痛苦沉悶之際,她會願意放棄林黛王身份。」

  郭太太瞪大眼「淑儀幼要什麼有什麼,她怎會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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