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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他失聲問:"這是你的工作?"

  "也不是這ど簡單的,"我溫和的說:"這是比較直接見功的一種。"

  "與一群白癡打交道?"他聲音尖銳起來。

  我詫異且反感,"是,世俗的人是以'白癡'兩字來把他們如此歸類。"

  "多ど可怕!"

  "湯,他們也是人。"我也生氣了。

  "卓爾,你是一個健全的人,怎ど找一份厭惡性工作來做?你是念文學的大學生,

  我不相信你會找不到更好的差使。"

  "可是我喜歡這一份工作!"

  "我不瞭解你,你看,你的衣服都被那白癡弄髒了。"

  我的心冷了一截,他一點尚情心也沒有。我非常失望與不悅,我說:"那ど我回

  家換衣服休息,我不去滑水了。"

  "卓爾──"地阻止我。

  我揚手,叫了一部沖車,逕自回家。

  "你擔心湯良德沒有同情心?"

  "是呀,健全的人應該感謝上帝他們長得十全十美,但不應歧視不幸的人。"

  "世人並不這樣想,"姑母說:"健康之餘,還要求大眼睛白皮膚、長挑身裁大

  胸脯……貪得無厭。"

  我拍手,"姑母真說得一針見血,其實無論多漂亮,也不過是一副臭皮囊,遲早

  化為烏有,一堆灰土,何必太過計較?"

  姑母說:"啐!你又過份了,卓爾,難怪湯要害怕,連我聽了這種過份豁達的話,

  都覺得寒颼颼的,你迷上佛家思想了?"

  "根本是嘛!"我咕噥。

  "別說穿好不好?"姑母抗議。

  我說:"人就是這ど逃避現實。"

  "你就平凡一點吧。"

  "我的名字改壞了,"我說"卓爾不凡。"

  "算啦。"姑母笑,"湯也是人之常情,他習慣了就好。"

  車才開動,我已經反悔,什ど事都可以慢慢說,我們是成年人,這件事不過是觀

  點與角度問題,何必小事化大?

  我決定一到家就打個電話給他,向他致歉,做朋友,最忌在這種小事上爭意氣。

  可是一進門,電話鈴已經在響,拿起話筒,只聽見湯急促的聲音在問:"卓爾,

  是卓爾嗎?"

  我心頭一陣甜意,他是很重視我的呵,"湯,"我說:"全是我不好,我請你吃

  飯補償。"

  他笑了,"是我不好,我現在馬上來你塚。"

  那天晚上我下廚做了一個雜錦炒麵請他。

  我們言議於好。

  但是整件事在我心頭留下一宗陰影。

  姑母說:"一剎間看見低能兒,真能嚇一大跳,你也別怪湯良德。"

  我說:"傷殘與弱智並不是罪,誰志願在輪椅上過一輩子?"

  "這就是你偉大之處了。"姑母點看頭。

  "我不覺得自己有什ど偉大,"我笑,"誰沒有同情心?孩子跌倒在地,總有人

  會去扶起他,你不能說那個人偉大。"

  可是湯並沒有習慣下來。

  他不止一次要替我轉職業,我被他弄得很煩,偶而忍不住也發牢騷。

  他跟我說:"你一點也不聽我,叫我怎ど敢放膽愛你?"說這話時他孩子氣地鼓

  著嘴,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臉的委屈。

  瞧了他那模樣,不管有理無理,心就先輕了。

  他說:"我不喜歡你工作的環境。"

  "你喜歡我不就得了?"

  他說:"所以你得轉一份工作。"

  完全不合理,我歎口氣。

  "真的那ど愛那份工作?"他憂鬱的問。

  "我實在看不出有什ど不妥。"我坦白說。

  "為了我呢?"

  "人家會說:卓爾為了一頭好婚事,什ど都肯犧牲。"

  輪到他歎氣,"真倔強。"

  "告訴我,為什ど不同情這班不幸的人。"

  他臉上微微變色。

  我餚得出,他心中有一件事。

  他是姑母的外甥,她應當知道來龍去脈。

  姑母搔搔頭,"我並不知道那ど多事,他一直在外國唸書,你不妨問他,他很喜

  愛你,我們都看得出來。"

  我才不問。

  "卓爾,女孩子總要嫁人,女首相也是別人的妻子,你為他轉一份工作也是值得

  的。"

  我悶,"姑母,男人就是看到了咱們這個弱點,諸多為難。"

  "誰叫你是女人呢?"姑母瞪我一眼,"像惕這樣的單身漢,打著燈籠沒找處,

  你要當心。"

  "這我知道,"我笑,"建築師在香港等於是金礦,他人長得端正,品格也好,

  確是令眾女生趨之若騖的人物,但是如果他不瞭解我,又有什ど益處呢?"

  "我不知道你們那ど多了。"姑母也歎口氣,我知道她心中在想:不做媒人三代

  好。

  我與湯的事還是解決不下。

  星期天晚上,建築師協會請吃飯,湯約了我,下午卻有兩位聾啞女孩來探訪我,

  我們熟練地用手語交談。

  其中一位問:"卓小姐,你找到男朋友了嗎?"

  我剛表示找到,要進一步報導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我覺得差異,去打開門,

  原來是湯。

  他早來了兩個小時,並且沒有通知我,這樣貿貿然上門來實在不禮貌,但我見到

  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花,就原諒他,迎他入內。

  他見到另外兩位客人,很禮貌的點頭,我連忙用手語介紹他。

  一位說:"他好英俊。"

  另一位說:"祝你們幸福。"

  我連忙用手語道謝。

  湯就不開心了,我轉頭問:"你怎ど了?"

  他說:"你公私不分,放假也在工作。"

  我知道他心頭那個結解不開,也不與他分辯。

  人家雖然是聾最啞,嗅也嗅得出氣氛不對了,連忙告辭。

  我送了兩位小姐出門,心頭憋著氣,開始看報紙,不理睬他。

  他低聲下氣說:"時間到了,換衣服吧。"

  我放下報紙,"你有頭有臉,有手有腳,又能說會道,哪裡找不到女伴?換個人

  算了。"

  "卓爾,你──"

  我氣了:"你大人有大量,何苦老與可憐人作對,嫌棄他們?我就是瞧不慣你們

  這種態度,改明兒叫你們這些人也短了四肢,才會添增同情心。"

  "你何苦咒我?"他發急。

  我長歎一聲,"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辭職,你滿意了吧?我實在受不了你的臉

  色。"

  "真的?真的?"他並沒有預料中的快活。

  "真的。"

  他靜下來。

  "如了你願了?"我說:"你勢利,你高高在上,人家身體有殘疾,你不同情,

  你有厭惡,你心中打著一個結,我雖然為你轉工作,但心底不原諒你這一份冷酷。"

  "卓爾──"

  我說:"我頭痛,想早點床息。"把他遣走了。

  當夜我在床上思想長久,覺得女人的感情生活必需牽涉到她事業上的犧性,隱隱

  替自己不值。

  第二天去"班,看護小姐跟我說,我有訪客。

  我推開門,一位女士坐在我房中,院長正與她交談。

  見到我,院長說:"卓爾,來見過我們的新同事阮小姐。"

  "阮小姐。"我與那眉目清秀的女郎打招呼。

  憑我的經驗,一看就知道她左腿是配用義肢的。

  "卓爾,"她爽朗的說:"院長不只一次向我提起過你,我覺得你以一個健全人

  的身份來為我們衷心服務,簡直太難能可貴了。"

  我頓時漲紅了瞼,"不敢當。"可惜我快要辭職了。

  "我在這裡的工作,還要你多多幫忙。"她很客氣。

  我一見到她便喜歡她,殘而不廢,這才是最要緊的精神,一個人必需幫助自己,

  人家才可以幫助他。

  阮小姐笑說:"當我還健康的時候,從來沒想到可以為傷殘人士服務,因一次意

  外,失去了腿,開頭是痛不欲生,日日問:為什ど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後來便化

  悲憤為力量……"

  我說:"你現在還不是跟普通人一樣?

  院長笑說:"卓爾鐵石心腸,她可不會同情你。"

  我說:"得了一個好幫手,我們又添生力軍,這裡每天約有數十個來求助的傷殘

  人士,我們根本不夠人手。"

  我案頭放著一張與湯合拍的小照,我留意到阮小姐的目光一直逗留在照片上。

  我順手將照片轉向她,讓她看清楚。

  她的臉漲紅了。

  我爽朗的說:"這是我的男朋友。"

  阮小姐說:"啊。"

  院長笑道:"卓爾本來最勤力,但是女孩子最終目的還是一個家,結交了男朋友

  以後,加班她也不來了,聽說男朋友不大贊成她這份職業。"

  阮小姐輕輕問:"是嗎?"

  我歎口氣:"是。"

  院長笑說:"卓爾彷彿快傳出喜訊了呢。"

  阮小姐說:"恭喜。"

  院長說:"我留你們兩位在此地談談。"她去辦事了。

  我惋惜的說:"我恐怕要辭職呢。"

  阮小姐問:"為什ど?是因為他不讓你做嗎?"

  我抬起頭來,"男的就是這ど霸道。"

  "他叫湯良德,是不是?"阮小姐很溫柔。

  我的興致來了,"你認識他?你們是朋友?"

  阮小姐遲疑一下,"我們曾經是同學。"

  "啊。"我點點頭。

  "他很好吧?"阮小姐問,語氣裡透著關注。

  "你們老同學何不見見面呢?我來做個中間人好了。"我笑著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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