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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她看到昨天那個老婦。

  老婦在掃落葉,看到思勻─朝她點點頭。

  思勻從未見到一張臉上有那麼多皺紋。

  老婦忽然開口:「愛他,相信他,可是這樣?」

  思勻一愣,「甚麼?」是同她說話?

  老婦笑了,門牙七零八落,有點可怕。

  思勻不想同她多說,剛想把個關上,老婦問:「想聽我的故事嗎?」

  她的故事?

  思勻沒有興趣,她掩上窗。

  老婦離鄉別井,可能寂寞,看見思勻也是華人,想多講幾句,也是人之常情。

  她更衣出去,迎面而來是慇勤的房口部經理。

  「住得還舒服嗎?有意見請告訴我們。」

  思勻微笑,「很好,謝謝。」

  「阿瑪騷擾客人,我已經把她調走。」

  「誰?」思句一怔。

  「打掃工人阿瑪,她工作很勤快,只不過早年遭丈夫遺棄,受過打擊,有點怪怪的。」

  「啊,沒關係。」

  原來經理特地向客人道歉。

  思勻不禁想起老婦問:想聽我的故事嗎?

  她有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思勻在泳池邊找到志宏。

  他似乎有點煩惱,忽然同思勻說:「我們今日就結婚吧。」

  思勻笑,「嘎?」

  「彼此相愛,拖下去就淡了。」他吻她的手。

  「結婚是一輩子的事。」

  他賭氣,「不結婚就分手,別叫我等。」

  思勻沉默,她正想同他說分手的事。

  見她不說話,志宏歎口氣,「對不起,我急瘋了。」

  思勻脫口問,「急甚麼?」

  他遲疑一下,不想講。看樣子一早他已經喝了不少。

  稍後,他終於說:「思勻,我的債主追了上來。」

  思勻像被人在頭上澆了一盆冰水,她維持冷靜,輕輕問:「在島上?」

  「是。」

  「你仍欠錢?」

  「七十萬美金,思勻,救我。」

  思勻不出聲。

  「思勻,這是舊債,我已戒賭,相信我。」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這是最後一次。」

  思勻說:「讓我想一想。」

  假期過去了。

  思勻吁出一口氣,緩緩走回客房。

  有人擋路,思勻一看,正是老婦阿瑪。

  她輕輕問:「你臉上有陰霾。」

  思勻無奈地在太陽傘下坐下來。

  老婦坐到她對面。

  思勻問:「你有一個故事想告訴我?」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首先,」老婦說:「我要問你,你的護照在哪裡?」

  思勻一怔,這個問題好不清醒。

  她回答:「在旅館的保險箱裹。」

  老婦看看她,「只你一個人可以打開?」

  「不,兩個人都可以進去。」

  「你快去看看,護照與飛機票,信用卡身份證都在甚麼地方,這些重要文件,還是由你雙手保管的好。」

  思勻問:「你為甚麼關心我?」

  老婦無奈,「你又不想聽我的故事。」

  「我想聽。」思勻改變初衷。

  「傍晚六點,在游泳池畔等候。」

  思勻呆呆地看看她。

  她又低聲說,「對了,在保險箱裡找不著,不用著急,一定在他外套口袋裹,記住,自己保管,貼身帶在身邊。」

  思勻聽出她口氣裡由衷的關懷。

  這阿瑪是誰?舉止好奇怪阿。

  老婦離開之後,思勻立刻去查看保險箱。

  她吃驚了!

  保險箱裡只有幾件首飾。

  老婦是誰?

  她為甚麼料事如神?

  思勻匆匆跑回旅館房間,打開衣櫃,逐件外套翻查。

  終於,在陸志宏一件背心口袋裡,她找到了她的護照,信用卡,身份證及飛機票。

  她混身冒汗。

  他收著屬於她的證件,為其麼?

  思勻先把這些重要的證件放進自己的腰包,跌坐在床邊。

  然後,她心中漸漸生了寒意。

  別看這幾種文件,尤其是護照及信用卡。不見了它們,她怎樣回家?

  馬汀利是一個遙遠小島,用法語,她只會說,「要一杯檸檬茶」,「郵政局在哪裡」,「謝謝」,失去身份證,有理說不清。

  陸志宏取了證件,想怎麼樣?

  思勻打了一個寒顫,他帶她來馬汀尼。是否一個陰謀?

  想深了,思勻覺得害怕。

  她剛想打電話給小雅,陸志宏回來了。

  思勻不動聲色。

  忽然,愛人變了敵人,思勻覺得她處境危險。

  他走近她,低聲問:「想得怎麼樣?」

  思勻盡量縝定,「因是美元、比較難籌。」

  「你可以撥個電話到銀行,叫他們預先準備。」

  都替她想到了。

  思勻只得說:「也好。」

  「拜託你,思勻。」

  思勻說:「我有點頭痛,想留在房內休息。」

  「咦,今晚海灘上有個舞會。」

  「我稍後或許會參加。」

  「那麼,現在,先打長途電話到銀行去。」

  「你放心,我會辦妥。」

  陸志宏看著她,「你怕我聽到你的密碼?」

  思勻坦白地說:「我的密碼是'床前明月光',我的戶口根本沒有那麼多錢,需要問表姐從基金裡拿出來。」

  他急了,「需要多久?」

  「起碼廿四小時。」

  「快打。」

  聲音已有威脅的意味。

  思勻覺得他的真面目已經暴露。

  賭債最重要,錢最重要。

  她與他單獨在偏僻異鄉一間旅館房間裡,激怒了他,後果堪虞,思勻不會吃這個眼前虧。

  她拿起電話,撥給小雅。

  「小雅,我是思勻。」

  「咦,思勻,玩得開心嗎?」

  「聽著,小維,我需要一百萬美元,請通知世界銀行準備匯票。」

  「這是巨款,要來何用?」

  「我在舊金山看中一幢全海景洋房,這是定洋。」

  小雅沉默一會兒,「好,這是你父母留給你的錢,你有權動用。」

  思勻掛上電話,陸志宏鬆口氣。

  他問:「我怎樣取得這筆款子?」

  「匯票準備好,可以在任何一家分行取。」

  「謝謝你,思勻,馬汀利市中心也有世界銀行。」他雀躍。

  「你先去舞會吧。」

  他順手進衣櫥,取出那件背心穿上,出門去。

  陸志宏的意圖很明顯,沒拿到錢之前,他不會把護照還她,他變相地綁架了她。

  老婦阿瑪的忠告救了思勻。

  陸志宏一走,思勻便出去找她。

  老婦已在約定地方等。

  思勻輕輕走到她面前,「你怎麼知道──」

  「噓,坐下,聽我的故事。」

  思勻問:「你倒底是誰?」

  「像你一樣,十五年前,我跟著愛人到這個島上來渡假。」

  「發生了甚麼事?」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他對我無微不至,體貼入微,假期結束,我們準備回家,他同我說:'  我去結帳,你在房中打個盹等我。'  」

  不知怎地,思勻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老婦的聲音轉為悲涼,「我睡著了,忽然之間,有人把我推醒:'  小姐,退房時間已過,是下午三點了,你該離開酒店了'  。」

  思勻聽得目瞪口呆。

  「甚麼,一覺竟睡了那麼久,我的男伴呢?」

  思勻用手掩住了嘴。

  「酒店職員說,他在早上十點多結帳後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房裡。」

  思勻衝口而出,「你的護照!」

  「我到處找過,全無蹤跡,他帶走了一切,只留我肉身在講法語的馬汀利,我被酒店請出街上,只得到警局去,我無法證明我是誰,只能在派出所睡了幾個晚上。」

  思勻聽得手足冰冷。

  「你應打電話回家求救。」

  「我致電家中,他們答應匯錢過來,在這段時間內,我去補領證件,那時,電腦尚未普遍應用,辦事緩慢,我在島上總共滯留了兩個星期,才能回家。」

  思勻用手掩臉,「可怕!」

  「在這半個月內,我生活得像乞丐,我一直想不通,為甚麼,為甚麼他要盜走我的證件?」

  「對,為甚麼要害你?」

  「我憔悴地回到家,大病一場,親友來找我還錢,我到銀行去,才發覺所有存款已被人冒名取走。」

  「啊?」

  「是他,」老婦咬牙切齒,「是他,我倆有聯名戶口,但必兩人一起簽名,他模仿我的簽名,用支票分幾次提走了所有存款。」

  思勻聽到這裡,站了起來。

  這個人好歹毒。

  所以他要使女友滯留在小島一段日子,方便他逐筆逐筆提走現款,不惹銀行疑心。

  思勻想到陸志宏,他也有同樣計劃?其心可誅。

  她的手緊緊握住證件。

  她問:「那麼,你為其麼又回到島上來?」

  老婦咬牙切齒,「我無處可去,我回來島上找他。」

  她的眼睛紅了,握緊拳頭,神智忽然昏亂。

  思勾惻然,對老婦說:「他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

  老婦喃喃說:「他毀了我。」

  思句說:「不,你還可以振作──」

  老婦看看思勻,「記住,證件貼身帶著,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站起來,佝僂著背走開。

  思勻叫她,她沒有停下來。

  她的背影在泳池邊消失。

  思勻的背脊已被汗濕透,襯衫貼在背上。

  陸志宏以為思勻的證件還在他的背心口袋裹吧。

  思勻回到酒店房間,剛想收拾行李,陸志宏又回轉來。

  她立刻坐到沙發上假裝看報紙。

  陸志宏拿著一杯飲料。

  「思勻,腸胃不舒服喝杯熱牛奶最好。」

  思勻雙手微微顫抖。

  當年阿瑪也是喝了一杯不知名飲品以致昏睡到下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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