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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以後的半個月裡,我步步為營,到公眾場所,總得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這一對寶貝兒,預備一見他們就避開。但是我運氣很好。

  時間久了之後,我又自省其身。

  難道我的表情真的很差?充滿蔑視,引起同胞不滿?

  對牢鏡子看半晌,又不覺那麼壞。

  問史密夫。

  「要知道真話還是假話?」他問。

  「真話。」

  「與座冰山無異。」

  我不晌了。

  那麼是我不好。人家對我親熱,我給人家沒臉。

  得改一改?想過再說。

  在中國同學會見到阮王兩人的時候,我態度善良得多。

  那女孩子絲毫不覺我之虛偽,親親密密的與我說長道短,我非常慚愧,人家又不比我小很多,為什麼我這樣老奸巨滑,把自己包在銅牆鐵壁當中?

  阮過來給我一杯飲品,「對不起。」他說。

  我說:「不要緊。」

  有他處處保護著她,也難怪她老是長不大。

  「習慣這裡的生活嗎?」

  「開頭一個月她興奮莫名,現在已經覺天氣冷得不堪,昨日哭著想回家。」他看著遠處的未婚妻。

  「過一會子就沒事,想家是這樣的。」我淡淡說。

  「怎麼同樣是廿多歲的女孩子,你把事情處理得這麼好?」

  我一怔。「我十七歲就到這裡,早已習慣。」

  阮苦笑。

  我說:「你瘦了,趕快多吃點,否則捱不過這個冬天,還會繼續冷下去,並非誇張之詞。」

  他笑,「你終於也關心別人了。」

  我驀然漲紅面孔。

  他說:「對不起,我又把話說造次了。」

  我不晌。

  沒一會兒王玫過來,拉著我說長道短,硬是要試穿我的鞋子,我對她特別忍耐。

  這麼好玩好穿的女孩是不適合在外國生活,真的,這裡的作風比較刻苦勤勞節儉。

  冬天過得很快,假期過去之後,樹梢抽出第一枝新芽,綠油油,特別青翠。

  第七個外國的春天。

  虛渡第七個加國的春天?

  我又還剩多少個春天?

  母親寫信來說:「女兒家終身大事比學業更重要,切切。」

  切切。切切什麼?

  切切書論文。

  史密夫說:「天才即天才,快完成了吧?」

  「其中有點關鍵問題要同導師商量。」

  「我們在未來世界中,將會用什麼樣的肥皂?」

  我神秘的笑,「天機不可洩露。」

  「你可知道世上最英明的化學師是受化妝品公司聘用?」

  「自然。人家肯出錢。」

  「不,是女人肯付出任何代價來信取號稱可以消除皺紋的面霜。」

  「還不是因男人幼稚地喜歡女人有光滑的面孔?」我瞪他一眼。

  他大笑。

  我仍覺得我的論文無聊。

  天氣漸漸溫暖。

  一簇簇的花朵開遍樹梢,美不勝收,洋女們來不及換上薄衣,冒著害肺炎之險,在春衫下展露其美麗之身裁。

  我沒有資格應景,但也剝下那件重達兩公斤的厚大衣。

  春天真令人振奮。

  在網球場內,不少同學往來奔馳,展示他們的體育精神,我走過的時候,淡淡看一眼。

  「喂!姚。」

  我抬起頭。是王玫。

  我都幾乎忘了這個人。

  「你好。」我詫異的說。她仍然留在此地?還沒回家?

  「你也好嗎?」她仍舊天真爛漫,毫無機心。

  我點點頭,往她身後看。

  阮氏呢?她的未婚夫在什麼地方?

  「我與我朋友在玩。噯,我轉了校你知道嗎?」

  「轉到什麼地方?,」我一怔。

  「轉到商科學校。」她吐吐舌頭,自己也知道不當。

  我說:「從頭念起?」

  「是。」她笑著說。

  不過是掛個名方便在這裡玩,等玩夠了,學費也交夠了,也該嫁人了。

  誰會去研究一個年輕的太太是否讀得一紙文憑?

  我問:「阮呢?」

  「哦,他沒有轉校。」

  我放下心來。放心?我隨即問自己?為什麼?關我什麼事?

  「你不知道吧,」王小姐說:「我們很久沒見面,我與阮已經分手了。」

  我這次真的傻了眼。

  才三個月而已。冬去春來,一雙戀人已經分手。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看樣子王玫也不見得怎麼樣悲傷。

  她先說:「阮都不理我,一天到晚溫習功課,」她丟開朋友開始訴苦,「假期也不與我出去,什麼都嫌貴,又忙著做這做那,悶得我不得了,我自己找伴,他還跟我鬧。」

  我並不方便置評。

  「……後來,便鬧翻了。」

  這「後來」之間有故事吧。可想而知,在這段時間內,她認識了志同道合,可以付出時間與金錢的男朋友。

  「阮成個人變了。」她說。

  我點點頭。

  在家,阮可以容忍王玫的小姐脾氣,因為人人如此,在異鄉,他必需抽出額外的精力與時間來應付陌生的環境,他對王玫便忍無可忍。

  我說:「你要當心自己。」

  她聳聳肩,「我現在的朋友對我很好。」

  我又說:「可以結婚的話,快快結婚。」

  她感激的點點頭。

  她是一個不壞的女孩子,奈何與我生活在兩個世界裡。

  我向她道別。

  我很悵惘。真多事,當事人都沒事,要我多煩惱幹什麼?

  到這個時候,我反而渴望見一見阮,聽他那邊的故事。

  我終於在圖書館碰到他。

  這次是我主動上去與他打招呼。他用一本畫報遮住面孔。

  我微笑:「假裝沒看到我?」

  他苦笑。

  我不客氣的坐在他對面!「習慣嗎?已經一整個學期,決大考了。」

  他說:「對考試一點頭緒都沒有,其實在本家也是個好學生,但換了學校,頓時六神無主。」

  「到現在我還不知閣下念什麼科目。」

  「電腦。」

  「莫理巨教授是個好人,你不必害怕,而且此地的教育制度不是想令學生不及格,放心。」

  「真沒想到,會叫一個女孩子安慰我。」

  「你也太大男人作風了。」我微笑。

  「你呢,你的論文寫得如何?」他好像知道得不少。

  「已近尾聲,很順利,也許因為題目不夠偉大的緣故。」我自嘲說。

  「你對自己的要求也未免太高。」他說。

  「我們出去聊聊如河?這裡不方便說話。」

  我們一起走到校園去。

  「聽說你沒有異性朋友。」

  「你知道得彷彿還真不少。」我看他一眼。

  「我去打聽來的。」

  他說得很含蓄,但我已經知道他對我有某一程度的興趣。

  在以後的一小時內,他與我討論功課上的疑難,生活上的得失,以及對家的思念。

  他沒有提起王玫。

  一個字都沒有。

  為此我暗暗佩服他。男人是應該這樣的,受過什麼委曲天知地知自知,千祈不可亂訴苦亂為自己說話,因是男人,受罪只可暗忍,那才是個高貴的男人。

  我對他有一層新的認識。

  以後有空,他會與我通電話。

  有一次他忽然在電話中問:「你與我做朋友,是否因為同情我的緣故?」

  「同情你?」我莫名其妙。

  「是的,同情份。」

  我呆半晌,「你是指,我是同情你未婚妻同你分手所以才與你說話?」

  他默認。

  我吃吃大笑起來,「這有什麼好值得同情的?男人大丈夫何患無妻,為這種小事同情你,你不免把我的感情看得太氾濫了。」

  「可是你以前從不主動同我說話。」

  「先生,你也不想想,我怎麼跟一個訂了婚有個未婚妻釘在身邊的男人說話呢?」

  他似乎有點釋然。

  「別悲秋了,誰會同情一個失戀的男人?」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這件事。

  「這件事,完全是我不對。」

  「你也別埋怨自己。」

  「真的,她從來沒有隱瞞她的幼稚。」

  我停了一停。「可是以前她以同樣的理由吸引你,單純的女人有時候是最可愛的。」

  「你真是一個聰明女人。」

  「女人聰明,有時候是最最討厭的。」

  他乾笑,顯然被我說中了。

  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裡需要不同類型的朋友,緣份其實是機會率。

  奮鬥的時候,人們需要理智的刻苦的伴侶,否極泰來,又想有人嘻嘻哈哈地陪同享樂。

  阮這次同王玫鬧翻,也就是這個緣故。

  之後他約會我,我去了。

  在小館子內吃比薩與喝啤酒,別有風味,當然王玫是不會欣賞的,她見慣香港的大場面,男朋友在她身上用錢才表示愛她,而在這裡,留學生難得看一場電影,除學費及宿食費用外,我們總把開銷減至最低,不景要替家裡省一點。

  我們並沒有開始走,只是比較關懷對方。

  史密夫說:「那小子是否靠得住?」

  「誰關心?我又不是打算嫁他。」

  「有心理準備,比較好。」

  「他還愛著以前的女友。」

  「你怎麼知道?」史密夫問。

  「看得出來,他嘴裡不提,仍然看得出來。」

  「如此你真是明知故犯。」

  「我會得收放自如。」

  「但願如此。」

  春夏天過後,秋天來到,樹上柔柔結著果子,尤其是蘋果,李子,杏子,更多至隨搞隨吃,我最喜秋天。

  我的論文快要完成,導師安排我面試的時間。

  史密夫問:「你會不會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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