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平姐這樣理智可愛,又有什麼高興?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
自此以後,他們恢復邦交。
唯恐打草驚蛇,我與小雨都故意不提他們的事。
但可以看出小叔有改變。他開始早睡早起,修飾自己,本來三天也不刮一次鬍髭,現在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衣履突然光鮮起來,心情也好得多。
小雨很有深意的同我說:「這一對璧人,不知恁地,蹉跎這麼些年。」
我笑說:「聖經上說:什麼都有時候。」
小雨又提點我,「我們別跟了他們的樣子學才好。」
「不會的,」我很有信心,「怎麼會呢。」
「我已經開始著手研究到什麼地方去渡蜜月最好。」小雨說:「希臘?巴哈馬?」
「太陽太大了,沒有一點想家的餘地。」
等平姐先結婚再說吧。
小叔與她走得很好,兩個人一星期見一兩次,連我這麼熟的「老朋友」,都不敢約平姐,生怕誤了她的正經事。
是她自己打電話來找我。
「小功?怎麼不見了人?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便不來騷擾你。」
「你少跟我裝神弄鬼的,今天下班有沒有空,你來一次。」
我興致勃勃的上門去,買了許多生果禮物。
一切與多年前一樣,我還是那麼的愛她,見到她,心底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暖洋洋。
「平姐。」
「你看上去很高興呀。」她注意到,「心情好得很呀。」
是的,為了她,因為她終於得到了歸宿。
我吹出一聲口哨,躺在她的長沙發上。
「小功,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
「說呀。」我也猜到七八分。
「說起來真難為倩,我彷彿有無限勇氣似的,小功,我又要結婚了。」
我舒出一口氣,「太好了,平姐,太好了,我由衷的祝福你,這一次你一定會得到幸福。」
「是的,我也這麼想。」
「別介意!人塚說,第二次婚姻往往比第一次幸福,因為當事人知道應該如何選擇,你說是不是?」
「我當然說是,但是這麼一來,我像是成了結婚專家似的。」她有點不好意思。
我微笑,「你千萬別有這種想法。」
她也笑,「小功,你永永遠遠是我的影迷。」
「婚後有什麼打算?」
「我打算移民,過一種比較清淡的生活。」
「移民,小叔不反對?他在這裡的事業剛剛展開。」
「小叔?」平姐愕然。
我心沉下去,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太過想當然。
「小功,我想你弄錯了,我要嫁的人,不是你小叔。」
我雙眼裡一定充滿了失落。「是誰?」
「他就要來了,我介紹你認識。小功,你這個人,怎麼攪的,好像我這輩子非嫁你小叔不可以的。」她笑,「你誤會了。」
這並不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那你為什麼與小叔和好如初。」我問。
「大家都是朋友嘛,我們還替他介紹女朋友呢。」
我類然跌坐在椅子上。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要走了,平姐。」
「咦,他就要來了,你不等一等?我們今天存心請你吃飯。」
「別客氣了,」忽然之間我很疲倦,「平姐,你喜歡的人,我也喜歡。」
我還是堅持著告辭。;
我找到小雨,我說:「小雨,讓我們結婚吧。」如果學了小叔與平姐,成了兩條平行線,永遠遇不上在一起,多麼悲劇。。
小雨說:「是什麼令你轉變心意?」
我咆吼,「女人總是喜歡問問題,什麼都不放鬆,一直問問問。」
她咕咕的笑。
我僅口氣,我實在不想跟小叔與平姐的路子走。
把握幸福,要及時。
遇
自宿舍出來,司合對我說:「下雪了。」
我一抬頭,發覺豆大的雪點正自天空飄下,是本年第一場雪。
下雪等於慢鏡頭下雨,雪點像是永遠不會抵達地下,在空中徘徊不已,悲涼地找歸宿。
我把圍巾在脖子上繞幾個圈子,出門去。
凱斯頓堂不過是十分鐘路程,我緩步走過去。
這條熟悉的小路我已走過千百次,開頭以學士的身份走,後來是碩士,現在是博士,曾經自嘲是職業學生,果然。
一個女孩子,唸書不外是打底子,念到博士簡直滑稽相,「嫁給誰呢?」母親會問。
其實我只有廿五歲。
多麼不公平。
大嫂也說:「別以為念到博士容易找工作,除了教書之外,很少有別的行業需要這樣專業的學歷。」
我啼笑皆非,中學畢業生擔心出路,博士也擔心出路。
在學校執教也不錯呀。
我喜歡學校。
一路走過去,忽然看到有一個黃種女孩子在小徑中手舞足蹈,伸開雙手向天空捕捉雪點。
我立刻明白了,她是新生,第一次看見下雪。
我會心微笑,緩緩走過她的身邊。
她有一把烏黑的長髮,圓滾滾的眼睛,穿著件狐皮,修長雙腿裹在牛仔褲內,加雙高統靴子,神氣得不得了。新生多如此。
等到日子長久,都會得不修邊幅起來。
「下雪了。」她用粵語同我說:「我從來沒見過真雪!」
「是。」我禮貌地答。
「小玫。」有人叫她。
那人是個廿四五歲的男子,神清氣朗,聲音中帶著溺愛,「要遲到了。」他說。
我向他們兩人點頭致意,便去實驗室。
對牢一個房間的管子瓶子,我長歎一聲。
同學史密夫問:「為何不歡,中國玫瑰?」
真倒霉,無論你功課多精,模樣多麼端莊,在洋人眼中,不是中國娃娃,就是中國玫瑰。
今早那個叫小玫的女郎才像玫瑰。
我?早成化石。
我說:「人們會以為我穿著白袍不知在實驗室幹什麼偉大的事業,沒有人知道我寫的論文只是與肥皂有關。」
史密夫不以為然,「如果化學師能發明更好的洗頭水或是洗潔精,功德無量,有益億萬人口,有什麼不好?不一定要把大空人射上月球才算得偉大。」
「謝謝你,史密夫。」
「而且別妄自菲薄,愛斯化工廠並不亂髮獎學金,好好的幹。」
「再謝謝。」我笑了。
「你需要的是一些娛樂,姚,你完全沒有社交,所以生活苦悶。」
「你建議什麼?」
「城裡這麼多中國人,為什麼不同他們約會?」
我無言。我不是為約會而來。
「都看不上?」
我微笑。
「洋人呢?桃樂妃陳年頭嫁了鄧肯林帝,兩夫妻過得不知幾快樂。」
我仍然不晌。
史密夫賭氣,「不理你。」
中午時分,我到飯堂吃飯,在喝咖啡當兒,有人跟我打招呼,說的是括辣鬆脆的廣東話。
「我叫王玫,你好,我們今晨見過。」她伸出手來。
我只好與她握一握手。她真天真活潑可愛,如今很少有這麼熱心的人。
她身邊的男孩子亦說:「我姓阮。」
兩個都是廣東人。
我並沒有說大多的話,默默吃完飯便站起來走。
這是我的脾性。
那一對年輕男女,分明是一對戀人,結伴來讀書,不出半年便在這裡結婚,然後想法子落藉,這是一定的,八年來已經見過不少例子。
那日下午我在圖書館看報紙,又碰見阮。
他低聲說:「對不起打擾你。」
「嗯?」
「我未婚妻小孩子脾氣,」他微笑,「她喜歡你的圍巾,想知道你在什麼地方買。」
我說:「這是化工學院的校徽巾,她念什麼科?」
「啊,她是英國文學科。」
「那麼不適合,不過如果真的要買,可到凱斯頓堂學生會合作社買。」
「謝謝。」他說。
真是個好未婚夫。
「你很冷。」他說。
我假裝沒聽懂。「所以穿很多衣服。」
我繼續翻報紙,他借到要用的書,離開了。
大學數千名學生,怎麼老碰見這兩位。
我的老姑婆心態已經畢露,同他們正沐春風的人有一段很大的距離,道不同不相為謀。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抽空逛百貨公司。
獎學金數目很理想,今天我做得成闊客。
在女裝部又碰見王阮兩位。
王小姐老遠看見我就叫我,我被這女孩子感動,冷面孔一時拿不出來。
我迎上去問:「買聖誕禮物?」
「嗯,大衣款式又多 又便宜。」
我微笑,「我在買手套。」
「天氣真冷,聽說融雪的時候更冷,是不是?我們正計劃假期到歐洲去。」
我敷衍地說:「那多好。」
售貨員把大衣交予她試穿,她說聲對不起便進試身間。
阮忽然說:「你覺得她很幼稚吧?」
我非常窘,一時間無辭。
阮有點生氣,「但是她有她的好處,」他護短的說:「她心裡不藏奸。」
我揚高一條眉,也氣了,他言下之意是什麼?難道我是隻狐狸,既然如此,何必同我嚕嗦?
我冷冷的轉過身子去,不理睬他。
這個莫名其妙的人,自已愛上這女人也罷了,非得四周圍的人也愛上他的愛人不可,否則的話,便是他的敵人──是有這種男人的。
我步出商店,轉道去吃咖啡,叫了一隻比薩薄餅,舉案大嚼。
這下子不會再碰見他們兩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