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沒有電話只有更好,證明他尚未改變心意。
我居然為他患得患失起來。忍不住尷尬的笑了。
我到廚房督促女傭做了冬瓜鴨子湯,另外配三隻夏季小菜。多少年沒替信華準備小菜了?我想想看來我對他還有感情。
他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
我看看鐘點,下午四點,還有兩小時便可知分曉。
我弄得混身油膩,到浴間去洗澡。
他會因我而改?我又會不會因他而改?
這些日子來我們一直沒有撕破臉,也不明白為什麼兩個人的修養都會這麼好,與我不愛說話的習慣有關,什麼事都放心裡,沒有嘰哩呱啦的痛罵。
等男人回來的滋味不好受,五點鐘,我斟出第一杯酒,鬆弛一下神經,我沒有那麼容易醉,喝到八九點,如果他不回來,也就算數,正好趁酒意上床睡覺。
如果他不回來,那麼我們這一段,可也真的應該結束了。沒有本事不能離婚,可是我能夠明目張膽創下劣跡讓他叫我走,那還不容易。
但是我沮喪的希望他回來。我不想墮落,我希望他回來,我們重新收拾舊山河……
六點鐘,我又斟一杯威士忌。心裡似乎略略安慰鎮靜一點,酒就有這個好處。
電話鈴響,我心劇跳,是他說不回來了。
我取過話筒,作最壞的打算。
「是蔣光明。」
「幹什麼?」我聲音很粗。
「徐先生還沒有回來?」
「關你什麼事?」我更加暴躁。
「我來打聽打聽,著看嬴了幾成。」
我摔下電話。
我用手撐著頭。信華是不會回來了。
他怎麼會變呢?
我叫女傭開飯。幾乎七點了。渡日如年,這種虛妄的希望。
剛在這時候,大門處鎖匙響起來,信華應聲而入。
我像是做夢一樣,吞一口唾沫,迎上去。
他意外的問:「真的有鴨子湯?你未喝醉?你沒有死睡?真的在等我?」他張開手臂。
「是的,而你,你真的推掉其他的約會,準時回來吃飯?」我投入他的懷抱。
「我一直在擔心你會照舊爛醉如泥。」
「我也一直擔心你又有非去不可的應酬。」
信華說:「不會了,再也不會有了。」
我說:「以後再也不酗酒了,一定。」
我到廚房去端菜,電話鈴又響。我同傭人說:「說徐太太在陪先生吃飯。快去。」
那一定是蔣光明,他輸了,不過他會祝福我。
我與信華坐下來晚餐,因為緊張,吃得不多,我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來。心中存著股安全感,加倍渴睡。
「真難為你了。」信華說:「不過今天是一個新的開始,累一點也值得。」
我點點頭。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以前種種,比如昨日死。我贏了東道。
贏了!
荼蘼記
見到他我也不再引以為奇。
他每星期都在這裡,叫侍者開了他的杯莫停,斟出兩杯,一杯放在對面的空位上,一杯自飲。領班老莫說:「恐怖不恐怖?他到底與誰共飲?」我微笑:「不知是誰的英魂?大概是一位佳人」老莫打一個冷顫。
客人姓茹。
他們叫他茹先生。
他實在英俊瀟灑,每星期六晚八時便來吃晚飯,訂著近窗的位子,對著寶光燦爛的香港夜景。
每次他都穿著禮服,但面無歡容。
他自己會吃一個簡單的晚餐,吃完之後,呆坐一會兒,便結賬離開。
付很多小費。
這事跟我,於如明,有什麼關係?
我是一個寡婦,這間著名的飯店,是我的亡夫的產業,我守著它,也有三年。
飯店不是很賺錢,毛利可觀,淨利甚少,維持著幾個老夥計的生活,使我每日下午有個去處。
先夫去世也有三年了。
廿十多歲的人,甘於寂寞,大家人都說難得。
而]我事實並不寂寞,我與丈夫渡過極豐富的感情生活,我並不會作他想。
他離開我之後,我守著飯店,視為每日工作的一部分,又有一班好友,時時喫茶聊天。
我處於半退休狀態,不大問及世,沒有威脅性,又知情識趣,這樣的人物,在社交上是很受歡迎的。
我並富貴,又不窮,我不是失婚,又不在戀愛,情緒穩定,手頭充足,我請人不要緊,人請我也歡迎。淡淡的做個最佳陪襯,你看,這樣的人,會沒有朋友?
晚上我習慣早睡,到飯店巡一巡,吃些簡單的東西,便回家休息。
開頭我不接受單身生活這個事實,漸漸也只好習慣下來。
現在我通常穿素色的旗袍與梳一個髻,然而看上去也不過是廿十多歲的人。梳髻並不會使人更老,大家看十多歲的芭蕾舞孃梳髻也青春便知道。
老莫時常倚老賣老。
他說:「守著幹什麼,少爺也不想看到你古佛青燈的。」
我瞪他一眼。
老莫笑:「少奶奶,不怕你使眼色,同你說,我同老爺打工時,少爺才三歲大,看著他上小中大學,結婚,得病、、、」聲音漸漸沉下去。
我說:「我早知他有這個病。」
老莫雙眼露出欣賞的神情來。
「我們有個三年神仙似的日子,」我微笑,「記得嗎?開這家飯店,就是因為他要吃好的菜。」
老莫又笑:「少爺真有一手」。
所以飯店面積不大,只放得下六張桌子。
不過這六張桌子,最低限度,要在一個星期前預定。
「少爺無論做什麼都成功。」
我點點頭。
我說:「今天星期日,茹先生吃什麼?」
「海鮮沙律,例牌。」
「也不膩,」我皺眉,「次次吃這個」
「我們的海鮮沙律,怎麼一樣?」老莫即時賣花贊花香。
「別太肉麻,」我笑說:「客人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吹牛有什麼用?」
「宣傳呀!」老莫凸胸膛。
「你看過大笪地江湖賣藝的沒有?」我說:「叫兄弟慢打鑼演武的時候大把人圍著看熱鬧,但是一取出銅鑼乞錢時,大家一哄而散,宣傳有個啥子用?」
老莫笑:「真不夠你說的。」
「勸茹先生多吃個龍蝦湯吧。」
侍者小張說:「姚太太自己日日喝龍蝦湯不厭,還最好客人也天天喝。」
「咱們的龍蝦湯用的是真--」
老莫朝我眨眨眼笑。
我只好停止吹噓。
我約了裱畫師傅在店裡商談上些事,取起手袋便走。
自畫店出來,便到載縫處,再去同高太太,馬太太,楊小姐,金小姐她們喫茶。
七嘴八舌,說到前一日看過的電視節目如何似一團泥之類。
突然金小姐說:「瞧,茹東生。」
大家轉過頭去。
「哦。」我說:「是他。」
「怎麼。」楊小姐興奮問:「你認識他。」
「不,他是我店裡常客。」
「啊。」
「怎麼,是個名人嗎?」我詫異問。
回到家,點著一支煙,坐在諾大的客廳中央,深思一會兒,便開始看書。
我比較喜歡看那種看後可以一笑置之的小說,不傷脾胃。
心靜的時候也讀紅樓夢。
但今夜,客廳特別空,小說特別悶,我只好轉看電視。
這麼能幹的科學家發明了一流的七彩電視,可是出色的科技不代表出色的節目。節目悶死人。
我熄了電視,上床睡覺。
半夜醒來,無所事事,我把以前的照片部子取出細看,伏在桌上,心酸非凡。
失去的人又不會回來。
我落下淚來。
第二日。
不知什麼地方來了一班法國人,飯後一定要見主人。
老莫說:「鮮得眼眉毛都掉下來,要同老闆訴衷情。」
我只好出去運用久已生疏的法文,客套一番。
我叫他們有空再來。
這班人走後,我才發覺,茹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他慣坐的桌子上。
老莫說:「茹先生也請你過去。」
我啼笑皆非地說「怎麼,我競坐起台來了。」
但也很詫異他競會這麼做。
我很大方的問:「是茹先生吧?」
「是。于小姐請坐。」他站起來替我拉椅子。
「喝什麼?」他問。
老莫早已取來我喝的龍井茶。
我看著他面前的酒杯。
他察覺到,嘲弄地說:「于小姐一定覺得我怪。」
我什麼置評也沒有。
「我也是這裡的熟客人了,」他說:「相信你們也見怪不怪。」
我微笑。「今日的沙律還好嗎?」
「可口。尤其是是青菜部分,鮮美絕倫,難怪法國人也說好。」
「多謝。」
「于小姐的法文競這樣好。」他說。
「我在魁北克住過三年,有空在大學修過一陣子。」
「我的女友,法語說得也很流利。」他黯然說。
我不響。
他抬起頭:「生離死別,無力挽救,然而有緣份在一起的人卻不知珍惜。」
我深深詫異,面部露出有同感的神色來。
他說:「這番話象文藝小說中的對白吧?」
「小說也是受生活影響的。」
他心事更重了,不知從何開口。我當然也不去催他。
後來他一直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酒一乾而盡,向人們道別。
老莫問:「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咱只怕一開口,他就不來了。」
「不會的。」老莫具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