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她坐在長凳上等,一身潔白的制服。她守時的習慣仍然不變。
我問:「好嗎?這身衣服真有型,聽說你們要自己打理洗熨?」
她含笑,「你那脾氣──」
「一輩子都不會改?」我也笑,坐她身邊。
「你這身打扮很時髦。」她說。
「沒想到你還注意這些。」我說:「好嗎?習慣嗎?」
「自然有許多困難要克服,新環境中必然會遭遇到此類事。我求主幫助我。」
「從前你掉了一枝鉛筆都會告訴我。」我說。
「多久的事了,虧你還記得。」
「是的,我將永遠記得。」
「有沒有男朋友?」她很關心。
「還沒有固定的。」
「我為你禱告。」
「蓉蓉,真的是上帝呼召你?」
「是,很奇妙,漸漸這個主意就在我心中形成,我覺得要將終身奉獻給上帝,現在我心中很喜樂,很平靜,我會向我的目標一步一步邁進。」
我不明白,但我不再出聲。
「最近將來,我會隨教會到北美洲去。」她說。
「呀,你與我道別來的。」
「我們可以通信,」她說:「我知道你一向很衝動。」
我苦笑,「現在已經好多了。」
「你記得嗎,」她說:「曾經一度,有人說我們兩人同性戀。」
我猛地一怔,不回答,別轉面孔。
「我要走了,」她站起來,「再見。」
「再見,德肋撒修女。」
我們沒有握手,只是低頭道別,各走各的路。
東道
隨信華到酒會去。
穿錯一雙九公分高的新鞋,又緊又窄,雙腳痛苦得如上刑罰似的,面孔上還要裝笑臉。跟做人一樣。
記得我看過一篇訪問文章,主角是白光,白女士說:「做人無論怎樣做都不快活。」又一次獲得證明。
我無聊得慌,一個洋老頭,他以為他自己正當「成熟」年齡,還風度翩翩呢,身體發著臭味,死纏著我問我今年什麼歲數。
信華呢?我心不在焉的用眼光搜索他。
他不知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信華永遠是這個樣子,隔了多年的貌合神離,我更加對他失去控制,要錢沒錢,要人沒人。
咱們的婚姻支離破碎,因為雙方都不多話,外人看著我們,也還就是十全十美的一對夫妻。
我歎口氣,我的腳實在吃不消了。
我想早些走,信華在這裡有朋友,我沒有,他手持一杯威士忌加冰可以站到早上七點半,我可不行。
我剛要撒下這外國老頭子,有人叫我:「徐太太。」
我轉頭,是一個年紀非常輕的男人,高大英俊,穿著時髦。
我朝他點點頭,暗示他有話請講,有屁請放。
「徐太太,你不記得我?」
「不記得。」原來是弔膀子的。
我轉身走。走了長廊走到電梯口,才發覺他追了上來。
「徐太太,你怎麼可能不記得我。」他稚氣而傷感的說。
是他的模樣感動了我,我笑出來。
「我為什麼一定要記得你?」
「來,我們喝一杯東西,」他懇求說。
我說:「我的腳被鞋子夾得痛得慌,我想早早回家。」
「我送你。」
「我們家有司機。」
「你真的忘了我?」他的失望百分百是真的。
「你給我一點提示好不好?」我仍然好脾氣,因為他那麼年輕,那麼漂亮。
誰說只有女人要重視青春?換了是個老頭子,才沒有那麼好心思對他。
他嚅嚅說:「天鵝酒吧?」
我一怔,連腳尖上的痛都不覺得了。
我停停神,「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進電梯,「我不認識你。」
我在停車場找到司機,便囑他開車回家。
到家立刻除下鞋子醫腳。
電話鈴晌,是信華。
「你自己先回來了?」他一貫很客氣,咱們相敬如冰。
「是的。」
「早點休息。我與老陳他們有公事要談。」
「再見。」我說。
他掛上電話。
公事?老陳?全世界都找不到老陳的戶籍,恐怕是到陳小姐的香閨去了。我悲哀而荒唐的想:這種生活還要捱到什麼時候?
算了。我正要沐浴,電話又晌。
我接聽:「徐信華太太?」
「是。哪一位?」
「我們剛才見過面,我叫蔣光明。」
呀,是剛才那個男孩子。
「小朋友,我不認識你。」
「不,你一定記得我,你怎麼可能忘記跟你同過床的人。」
「小朋友,到我這種年紀,什麼人都忘得了,況且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照你剛才談話的內容,我可以報警有餘。」
他沉默一會兒。
不知恁地,我竟沒有放下話筒。
「原來你是一個淑女,是徐信華的妻子,」他很激動,「我真沒想到。」
我很溫和的說:「我不認識你。」
「你知道我是誰!你一定知道!在天鵝酒吧──」他固執地說下去,「我找了你三個月。」
「你找錯人了,小朋友,別再打電話來。」我掛電話。
那夜我沒睡,整夜喝酒。
心中有點害怕,第一次害怕。
我沒聽到信華回來,我們不同睡房。
天亮時我瞌了瞌眼,起床時十一點多。
我問女傭:「先生回來過沒有?」
「回來換了衣服,又出去了,說今天不回來吃飯。」
是個大晴天,陽光普照得刺眼,我瞇著眼在早餐桌子上喝血腥瑪麗。
女傭體貼的替我放下窗簾。
我把空杯子交給她,她有點不以為然。
──太太,大清早不該喝酒,她以前也勸過我。如今也放棄了。
我駱益君什麼都喝,只要是酒,只要使我麻痺。
太陽穴暗暗作痛,昨夜喝傷了。
有人按門鈴,女傭去開門,客人進來,我抬頭遠遠地看到他,已是一呆。
好,索性找上門來了。這個小朋友。
他也不客氣,一直向我走來,坐在我對面。
我沒奈河,指著桌上的早餐,「請便。」
他說:「已是中飯時候了。」
「看,我不認識你。」
「好好,你不認識我。」他似哄孩子般。
我反而想笑。「你自什麼地方得到我電話地址?」
「你們是名人,一查就知道。」
我笑。「還查到什麼?」
「你們兩夫妻貌合神離,已經有很久的一段日子。」
我訝異,「是嗎?我們裝得那麼好,終於也叫人發現了?早曉得不裝也罷。」
「自從在天鵝酒吧之後,我真的到處找你。」
「年輕人,別再說下去了。」我伸一個懶腰,「我累了,要休息。」
「你不必下逐客令,我並不是無賴流氓。」他懇切的說:「你少喝一點,對身體有益。」
「你倒真是體貼我。」我語帶諷刺。
「你喝得面孔都腫了。」
「誰關心呢?」
「我關心。」
我凝視他一會兒,站起來,「再見,年輕人。」誰要聽這種空話。
「何必呢,假如這段婚姻令你不快樂,你可以走出來,從頭來過,很多人願意幫你忙,真的,你也很年輕,這樣下去,幾時熬得到六十歲?」
「我與你素昧平生,你的話說造次了。」
「走出來。」
「走到什麼地方去?我什麼都不會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你叫我出來,我豈非死路一條?做舞女太老,做女工怕苦,坐寫字樓沒本事,叫我走出來?」
他怔住。
「小朋友,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生活。你以為我真是高塔上待救的公主?不,我是心甘情願的。」
「你可以問他拿贍養費……」
「說穿了還不是靠他?那又何必走?一個人最終要面對的,不外是自己,我幹嗎要騙自己?我已經是我自己,唯一朋友。有些女人離了婚出來,衣食住行都由前夫打點,饒是如此,也寂寞得半死。沒有本事,離什麼婚?」
他呆呆的坐著。
過了一會兒他問:「那麼他為什麼不同你離婚?」
「我不知道。」
「如果他提出來呢?」
「那倒比較好,我可以乘機敲他一筆。」我笑,「很可怕是不是?做人就是這樣。」我把酒一喝而盡。
他很惋惜的看著我,「徐先生也不管你?」
「我不管他,他不管我。」
「我真不明白。」他歎口氣。
我又坐下來。「你真有意思,小朋友。」
他忽然生氣了,指著我,「我不是什麼小朋友,我有正當職業,我們家在此地也薄有名氣,你別輕看我。」
我立刻正襟危坐。這小傢伙。
「他任你去天鵝酒吧那種地方?」
「我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
「是嗎?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次?」
我提高聲音喚女傭,「送客。」
他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你不怕酒精味?」
「大早你就醉了。」
「我是神秘酒客。」我格格的笑起來。
他走了。
那日我睡到晚上十一點。起床看見信華中在客廳裡看報紙。偌大的地方只他一個人,顯得孤寂。不知恁地,今天我客觀地看著他,反而同情他起來,一個家一點溫暖也沒有,這個地方甚至沒有人氣。
我走過去,「回來了?」
他抬起頭來,「睡到現在?日夜顛倒,整天在家就穿件睡袍,再性感也沒相貌。」
我蹲在他身邊,「我都可以改掉。只是我穿好衣服等你回來,你總是人影不見。」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