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高,你這個人頂軟弱,平時聲音大,夠誇張,一遇什麼大事,馬上扮沒腳蟹。」
是,這是我。
蓉蓉與我剛剛相反,平時像好好小姐,什麼都沒意見,任人搓圓捺扁,吃什麼穿什麼,都沒有太大的意見,但一有大事,下了決定,四隻大象都扳不轉她。
我告訴自己:事情並不是太壞。我仍然可以看得到她,她並不是大病,或是去別的地方,我仍可以與她接觸。
這樣想著,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人總是這樣的,遇到不如意的事,開頭是大為震驚,隨後習慣了做順民,把痛苦深深埋在胸中,雖然傷心,也無可奈何了。
蓉蓉成為修女,已成事實。
現在的修女,無異比往日入世,一切儀式都簡化,連制服都不再是傳統的寬袍大袖。
我並沒有詳細的詢問,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事,我不想知道得太詳細。我與她漸漸疏遠。
她把頭髮剪短了,方便打理。蓉蓉一頭長髮是人人都羨慕的,但這一切比起天路歷程,算得什麼?
她雖然沒有離開我,也差不多如成為陌生人。
夏日蟬鳴,長而寂寞,就像人生。
妹妹說有人找我。
我出去一看,是我所不認得的年輕人,一表人才。
「哪一位?」
「我叫劉靖基。」他站起來。
我說:「我們並不認識。」
「我是蓉蓉的朋友。」他說。
我張大嘴,不置信,妹妹說得對,我對蓉蓉幾乎一無所知,雖然是同學,放學也十天有八天在一起,有許多事,她不讓我曉得,我硬是不曉得。
「我剛自澳洲回來,找蓉蓉,他們家人說她已經出家,詳情你最清楚,叫我來找你。」他很焦急,「請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家人說我最清楚?不不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亂搖頭。
「這到底怎麼了?」劉張大嘴。
「蓉蓉做了修女,就是這麼多。」
「但凡事總有個因由呀。」
「她說上帝呼召她。」
「我們認識三年,平均每星期都有一封信,直到三個月前,信中斷一段時間,忽然之間,她告訴我要做修女。」
這麼說來,整件事是個急促的決定?不會的,蓉蓉不是一個衝動的人。
我說:「這裡面一定有原因,不過她不會告訴我們,我們無從得知。」
「一個人可以永久保守秘密?」劉問。
「怎麼不可以?」我笑出來,「最十三點的中年女人也不會把她的年齡公開。」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已經過了焦急階段,像蓉蓉的父母一樣,認了命。」
「我們很談得攏──」
「認識三年了?真意外,我們都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劉靖基漲紅了面孔。
看來他們的交情也不淺。
「我去年便同她說,今年暑假會到香港來看望她,她也表示歡迎,沒想到現在又這樣。」
劉靖基很是困惑。
他大概還以為她開玩笑。但蓉蓉是個不開玩笑的人。
我與劉靖基面面相覦,無可奈何。
我與他去看蓉蓉,現在見她要預約時間。
在簡單的宿舍之中,我們見了面。
她並沒有穿制服,整個人看上去極之樸素,胸前懸一十字架。
我問:「不是要說分別為聖?不穿制服也可以?」
蓉蓉笑,「品高的脾氣是不會改的。」
我坐下來,「別以為我見天皇老子也就是這個口氣,將來一出來做事,見到老闆,恐怕已經不同嘴臉。」
「靖基,你來了,真好。」
我問蓉蓉:「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怎麼我一直沒聽你說起過?」
她不回答,只是低著頭微笑。
我無奈,當然,她此刻已是德肋撒修女,多說無益。
我覺得氣氛異樣,良久,才忽然醒覺他們兩人也許有體己話要說,便站起來。
「我到外邊去站一會兒。」我說。
他們兩人並沒有人說不必。
我很生氣,我被蒙蔽了。他們已經到這種地步,我竟不知蓉蓉有男朋友。
我站在門口足足有十分鐘,幾次想私自離開修道院,但終於忍下來。不能小家子氣,我同自己說。
她現在是德肋撒修女,縱使以前有什麼瞞我,此刻也已煙飛灰滅。
劉靖基出來,他精神很委頓,眼睛紅紅。
我很好奇,但如果他不說,我也不講。
我轉頭就走。
「你不同蓉蓉道別?」
「不,」我忍不住發牢騷!「人家根本沒有把我當朋友。」
劉靖基不晌。
我又說了幾句:「我幼稚,嘴又快、眼又淺,也怪不得人家那麼想。」
劉靖基還是沒說什麼。
我很光火,按捺著性子,回家途中再不多說話。
然後一股腦兒對妹妹傾訴。
有妹妹真好。
妹妹說:「有些朋友喜歡心裡保留些秘密。各人的性格不同。」
「但有了親密男朋友三年!」
「我覺得你粗心,」妹妹說:「人不說,你不見,像蓉蓉這樣成熟的女孩子,怎麼會沒有男朋友?只不過人不在香港吧了。」
「什麼時候認識的?」我問。
「不外是一次露營,或是一個講座,甚或親友介紹的都可。」
「他們兩人說了些什麼?」我又問。
「你既想知道,當時又何必避席假作大方?」妹妹笑。
我就是這麼幼稚。
妹妹又說:「我想沒有什麼話說,不外是拒絕他。」
「你怎麼知道?」
「不是說劉某的雙眼都紅了嗎?」
「他們已經論到婚嫁了?」我問。
「不知道,我想不會吧,出家做修女,不是立時三刻可以下決定的。」
「真神秘。」
而且現實生活中的事神秘起來,根本沒錯,永遠得不到答案。我所以喜歡看偵探小說,因為是非黑白有朝會得水落石出。」
我問妹妹:「她到底為什麼出家?」
「上帝的恩召。」
「我不相信。」
「蓉蓉從不說謊,你不該這麼說。」
「她的確沒有說謊,但也有許多事瞞著我們。」
「她沒有必要什麼都對人說。」
「她現在見到我,一直淡淡的。」
「格於身份,她不能再同你瘋。不要說她是修女,就算出了嫁,在長輩面前,也得端莊一點。教師當著學生,職員當著老闆,都不可太過放肆。」
妹妹就是這樣玲瓏剔透。
我仍然氣,覺得被欺騙,我的事,她都知道,她的事,我一無所知。
劉靖基回澳洲之前,又來看我,向我道謝。
看得出他很不開心。
我安慰他:「你還年輕,前面有很多路等著要走,路上有許多風景。」
「蓉蓉呢?」他反問:「她怎麼甘於過這種生活?她此刻的路是透明的,從這裡一直看到終點,清晰無比,多麼悶。才廿二歲,怎麼熬?」
我說:「對她來說,並不是煎熬。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古佛青燈的日子……」
「現在做修士也得參予社會,不愁寂寞,所差的只是結婚生子,但很多人決定抱獨身主義,不做修士也沒有婚姻生活。」
劉靖基無話可說。
我也沒有再問什麼。
最後劉說:「蓉蓉有你這麼一個好朋友,我為她慶幸。」
我說:「她已是德肋撒修女,現在不需要我了。」目前她當然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
劉與我道別。
我同妹妹說:「將來不知還有多少人要來找她。」
「不會了。」妹妹預言。
還有些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呢?
我無意刺探友人過去的秘密,漸漸也同意「人各有志」這四個字。
我開始新生活,結識新朋友,接觸新階層的事物。
與蓉蓉疏遠後,時間較多,與新朋友來往,也覺鬆動。
有時無意中,會與他們談起蓉蓉。
「──我那時候有個朋友,她說……」
「是,我朋友蓉蓉也這麼說。」
「我朋友蓉蓉告訴我的。」
新朋友都說:「有那麼一個朋友,當今也算難得。」
「是,我們不是吃吃喝喝的朋友。」我答。
如果她不是做了修女,我們的子女會成為好朋友。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的子女會得進一步戀愛結婚。
現在一切在她身上終止,出家成為修女,一切常人的習俗便與她無關。也許我太消極才會有這種看法。
日子過去,我也漸漸忘卻我的憂傷。
有時想去看蓉蓉。
「為什麼不去?」媽媽問。
「她不像很歡迎我。」我說。
「你老這樣多心。」媽媽笑。
「她為什麼不主動與我接觸?」
「她那間教會比較嚴格,有許多規矩,也許她不方便。」
「既然不方便,也就算了。」
媽媽說:「你不發覺是你疏遠她,不是她疏遠你?」
「俗云:居移體,養移氣,日子久了,會有一條界限,到底有異常人。」
媽媽說:「那當然,不然她父母也不必反對得那麼厲害。」
我聳聳肩,仍然想念蓉蓉。
沒想到她會自動來找我。
我們約在小公園裡見面。
真尷尬,我與她不能約在咖啡室,戲院門口,茶樓、或是在街角等。
真的,誰幾時見過修女站在飯店,或是酒店大堂?
她們活動的範圍,真是窄之又窄。
除了公園,也許只可以去圖書館。